冰碴子嵌在林稷的指甲缝里,像无数根细针在刺。
他是被泼醒的。浑浊的冰水顺着额角流进衣领,带着铁锈和某种腥甜的气味——不是血,比血更粘稠,像是某种兽类的油脂。
“醒了?”
粗嘎的嗓音在头顶炸开,吓得林稷瞬间清醒。林稷费力地睁开眼,视线穿过模糊的水汽,撞进一片晃动的昏黄里。
三十步外,立着根磨得发亮的图腾柱。黑沉沉的木头上刻满扭曲的纹路,顶端嵌着颗巨大的兽骨,骨缝里还残留着暗红的结痂。十多个裹着兽皮的人围在柱下,手里举着松明火把,火舌舔着他们黧黑的脸,把影子投在冰面上,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
而他自己,正跪在一片结了薄冰的血水里。
“祭品醒了!”有人高喊。
林稷猛地低头,才发现手腕和脚踝都被粗糙的藤绳捆着,绳子勒进皮肉,和冻僵的皮肤粘在一起。这让他有些恐慌,试着挣扎,却牵动了后颈的伤口,一阵剧痛让他眼前发黑——穿越过来时的记忆碎片涌上来:实验室里熬了三个通宵的杂交稻数据、父母坟前枯萎的白菊、然后是刺眼的白光,再睁眼,就摔在了这片零下不知多少度的荒原上。
“亵渎雨神的外乡人,该祭柱了!”
黑袍人从人群里走出来。他的袍子下摆缀着零散的鸟羽,脸上画着青黑色的纹路,像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最让人脊背发寒的是他手里的杖——那分明是根打磨光滑的人骨,顶端嵌着颗浑浊的眼球,正对着林稷的方向。
“我不是祭品。”林稷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被冻得发颤,“你们的作物是不是长不好?储存的种子是不是总发霉?我能帮你们……”
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一记重踹。
“放肆!”踹他的是个精瘦的侏儒,脑袋光溜溜的,只有后脑勺留着一撮灰毛,“鸩大人说你是灾星,你就是灾星!去年冬猎死了七个兄弟,今年春草迟迟不长,都是因为你这种外乡人闯进了领地!”
侏儒啐了口唾沫,手里的石刀在火光下闪着冷光,就要往林稷脖颈划来。
“住手。”
低沉的声音像冰锥砸进沸水里,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
林稷偏头看去。火把的光晕边缘,站着个极其高大的男人。他背着柄比人还高的巨刃,刃身漆黑,不像石头也不像青铜,在火光下泛着哑光,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的温度。
“苍劼?”黑袍人鸩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不悦,“这是神的旨意。”
“他说能让作物长好。”被称作苍劼的男人开口,目光落在林稷沾满污泥的手上——那是穿越时为了护住背包里的稻种样本,在冻土上磨出的伤痕,“让他试试。”
“荒唐!”鸩的骨杖在冰面上顿了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技术是神的禁忌!当年先祖炼青铜,引来山崩埋了半个部落;试着打井,井水就变成了毒沼!这外乡人一看就是玩物丧志的工匠,留着他,整个部落都要遭天谴!”
苍劼没再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他的掌心握着块灰白色的东西,像是某种矿石的碎块,在火光下隐隐透出银蓝色的微光。
人群里响起一阵抽气声。
“陨铁……”有人低喃。
鸩的脸色瞬间变了,往后退了半步:“你要用先祖遗物对抗神谕?”
苍劼的拇指摩挲着那块陨铁碎片,视线掠过祭坛上捆绑的林稷,最终落在远处雪地里零星露头的枯黄草茎上。沉默片刻,他忽然举起巨刃,刀背“哐当”一声砸在图腾柱旁的石台上。
“三天。”他说,“让他种出东西。种不出来,我亲手祭他。”
火把噼啪作响,映着苍劼下颌紧绷的线条。林稷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这个男人,和那些跪拜图腾的人不一样。他的不信神,不是源于无知,而是源于某种更深的、被伤疤刻进骨血里的东西。
冰风吹过祭坛,卷起地上的血沫,粘在林稷的麻衣上。他忽然笑了,扯着被捆的手腕,对着苍劼的方向扬声喊道:
“不用三天。给我一把种子,一把火,还有你的陨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面黄肌瘦的脸。
“我给你们种出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鸩的骨杖在冰面上划出深深的刻痕,青黑色的脸在火光下扭曲成一团。而苍劼只是看着林稷,缓缓将那块陨铁碎片塞进了他冻得发紫的手里。
冰冷的矿石贴着掌心,却奇异地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林稷低头,看见碎片的反光里,映出自己沾满泥土的脸——和记忆里农大实验室里那个戴眼镜的青年,已经判若两人。
被松绑时,藤绳在手腕上勒出的红痕结了层薄冰。苍劼派来两个半大孩子“看管”他,一个脸上带着雀斑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个陶罐,另一个瘦得像根柴禾,手里攥着块燧石。
“我叫穗。”小姑娘把陶罐往他面前递了递,罐口飘出淡淡的苦味,“这是去年的陈粟,鸩大人说……说不能给你太多。”
林稷接过陶罐,指尖触到冰凉的陶壁。打开盖子,里面是些干瘪发黑的颗粒,混着不少砂土和草籽。他捏起一粒放在齿间咬了咬,又硬又涩,几乎咬不动。
“这就是你们全年的口粮?”他皱眉。
“还能猎到剑齿恐鹤。”瘦孩子瓮声瓮气地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陨铁碎片,“苍劼首领说,你要是敢跑,就让狰叔的猎队把你当恐鹤一样拆了。”
林稷没接话,只是把陨铁碎片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他蹲下身,扒开脚边的冻土,指腹碾过那些混杂着冰粒的土壤。黑色的泥土里带着股铁锈味,显微镜下肯定能看到辐射尘的痕迹——这鬼地方的生态,比他最坏的预估还要糟。
“有盐吗?”他忽然问。
穗愣了愣:“盐?只有藤姑母那里有,是用鹿肉跟海边部落换的……”
“我要盐水。”林稷站起身,目光扫过祭坛附近的洼地,“越咸越好,再找些干净的雪,还有能烧火的东西。”
瘦孩子撇嘴:“你要搞什么鬼把戏?鸩大人说了,你要是敢摆弄那些‘亵渎神灵’的法子……”
“去告诉鸩大人。”林稷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要么看着我种出粮食,要么现在就把我祭了。但要是选后者,这个冬天你们部落至少得饿死一半人。”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穗先动了。她把陶罐往地上一放,攥着拳头说:“我去跟苍劼首领说!我娘去年就是饿……饿没的,要是真能种出粮食……”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哽咽了。
等穗和瘦孩子跑远,林稷立刻开始行动。他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在洼地边缘挖了个半米见方的坑,又收集了些干枯的茅草铺在坑底。接着他解开背包——这是他穿越时唯一带过来的东西,帆布材质的背包边缘已经磨破,里面装着几本农业手册、半包杂交稻种,还有个小小的放大镜。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半包稻种,心脏猛地一缩。经过低温和撞击,大部分种子已经裂开了口子,饱满的稻仁暴露在空气中,显然已经失活。最后只剩下不到二十粒完好的种子,躺在掌心像几颗微不足道的金粒。
“不够……”林稷咬着牙,把目光转向穗留下的陶罐。他倒出那些干瘪的粟种,在雪地上摊开,借着逐渐明亮的天光一粒粒挑选。饱满的留下,干瘪的、带虫眼的全部剔除,最后剩下的不过百十来粒。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鸩带着四五个巫祝团的人站在洼地边缘,黑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外乡人,你在做什么?”鸩的声音像淬了冰,“用盐水泡种子?你可知这是对谷神的大不敬?”
林稷抬头看了他一眼,手里的动作没停:“盐能杀死种子表面的病菌,还能筛选出饱满的种子——不信你等着看,泡过盐水的种子,发芽率至少能提高三成。”
“妖言惑众!”一个戴兽骨冠的巫祝厉声喝道,“去年砾长老就是因为用石头碾谷粒,触怒了谷神,才会被毒蛇咬断腿!”
林稷捏着一粒粟种,忽然笑了:“照你们这么说,吃饭也会触怒食神,呼吸会触怒风神,活着本身就是种罪过?”
他站起身,举起手里的粟种,声音响彻整个洼地:“我爹娘是种田的,他们一辈子都在跟土地打交道,最后却因为有人造假农药,死在了自己培育的稻田里。他们教会我,真正亵渎粮食的不是技术,是饥饿,是看着人饿死却还在装神弄鬼的懦弱!”
鸩的脸色铁青,骨杖重重顿地:“拿下他!这异端……”
“谁敢?”
苍劼的声音从巫祝们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肩上扛着捆松木,陨铁巨刃斜斜拖在地上,在冻土上划出长长的痕迹。他扫了眼那些蠢蠢欲动的巫祝,最后目光落在林稷挖的土坑上。
“需要帮忙?”他问。
林稷指了指那些松木:“劈成柴火,烧热水。穗呢?我的盐水呢?”
“在这!”穗的声音从苍劼身后钻出来,她捧着个豁口的陶碗,里面装着浑浊的淡黄色液体,“我跟藤姑母要,她不给,是苍劼首领……”
“少说废话。”苍劼打断她,将松木扔在地上,拔出腰间的石斧开始劈柴。他的动作精准而有力,每一击都恰到好处,木柴裂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晨空中格外清晰。
鸩看着这一幕,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带着巫祝们悻悻地走了。临走前,他回头深深看了眼林稷,那眼神像毒蜥吐信,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火很快烧起来了。松木燃烧的噼啪声里,苍劼用石锅煮着雪水,穗则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林稷把粟种倒进盐水里。
“为什么有的沉下去,有的浮起来?”她指着那些漂浮的种子问。
“沉下去的是饱满的,能发芽。”林稷用树枝搅动着盐水,“浮起来的是空壳,种下去也是浪费地力。”
苍劼劈柴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盐水里那些沉沉浮浮的种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眉骨在火光下投下阴影,让那双深邃的眼睛显得愈发难懂。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图腾柱的顶端,林稷终于选好了种子。他把那些沉在碗底的粟种捞出来,用干净的雪水冲洗三遍,然后埋进早就准备好的土坑里,盖上一层薄薄的腐殖土。
“接下来呢?”穗迫不及待地问。
“等。”林稷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后颈的伤口又开始疼了,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他仿佛看到父母站在实验室的灯光下,笑着对他说“小稷,记住,土地从不说谎”。
他踉跄了一下,苍劼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意外地稳。
“你没事?”
林稷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那块陨铁碎片。不知何时,碎片的温度升高了些,银蓝色的微光也变得更亮了。他把碎片放在刚埋好种子的土坑旁,忽然发现自己的指尖出现了淡淡的绿色纹路,像是叶脉在皮肤下游走。
“这是……”他愣住了。
苍劼的目光落在那些绿色纹路上,瞳孔猛地收缩:“神农血脉?”
“什么?”
“古籍上说,先祖神农能与草木相通,指尖会生叶纹。”苍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那需要付出代价,每用一次,就会……”
他的话没说完,但林稷已经明白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的伤口似乎正在愈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火渐渐小了下去,只留下一堆发红的炭火。林稷靠在土坑边,看着那块陨铁碎片在阳光下流转着微光,忽然觉得,这场跨越时空的相遇,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
远处传来鸩和巫祝们的吟唱声,那是在祈求雨神降下惩罚。但林稷只是笑了笑,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片蛮荒的土地上,将有新的种子开始发芽。
而他和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将一起守护这簇微弱的火苗,直到它燎原成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