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认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一一张爱玲
极致美貌带来的光环如同最上等的鸦片,让白雪深深沉溺。她享受着陈锋痴迷的目光,享受着同事们,即使带着嫉妒的注目礼,享受着走在街上被路人频频回头的虚荣感。护士长的职位已经落到自己手中,那份由“美丽”带来的隐形权力感,让她暂时压抑了嫉妒,甚至开始觉得,只要她够美,一切终将属于她。
生活似乎真的铺满了玫瑰,芬芳馥郁,令人眩晕,然而,这份建立在邪术之上的“美好”,其根基脆弱如沙。
一个沉闷的午后,社区医院输液室。消毒水的气味混浊地漂浮着,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条状,懒洋洋地铺在光洁的地砖上。空气里只有病人轻微的鼾声、药液滴落的单调节奏,以及中央空调沉闷的嗡鸣。
靠窗的输液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他身形挺拔,微闭着眼,额前几缕碎发被窗外渗入的微风轻轻拂动,带着一种病态的、慵懒的优雅。右手手背上贴着胶布,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悬挂的药袋,药液正缓慢地注入他苍白的皮肤。他叫张九天。
白雪戴着浅蓝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惊世容颜,只露出一双经过“狐仙”雕琢、明亮得惊人的眼睛,眼波流转间,即使隔着口罩也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她动作利落地检查着张九天药液的流速,声音清脆,带着职业化的温和,却因那双眼睛而显得格外动人。
“好了,张先生。”她调整好输液管,直起身,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却依旧英俊非凡的脸上,语气带着专业的叮嘱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因对方出众外貌而生的轻柔关切,“这几天千万不能熬夜了,必须保证正常作息,饮食要清淡。记得过几天来复检,看下炎症消下去没有。”
她说话时,口罩随着气息微微起伏,那双露出的眼睛专注而认真。
张九天没有立刻回应医嘱。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清亮得惊人,丝毫不见病中的浑浊,反而像蕴藏着星辰。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白雪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略显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弧度。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慵懒的磁性,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钻进白雪的耳膜:
“小姐,你就是医我的药。”
白雪拿着记录板准备签字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突兀的墨点。她倏地抬眼看向张九天,口罩下的脸颊瞬间滚烫,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甚至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粉色。那双总是自信从容、甚至带着一丝妖异魅惑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纯粹的错愕、猝不及防的羞赧,以及……一丝被这大胆又精准的撩拨瞬间击中心脏的慌乱。
她下意识地微微瞪圆了眼睛,隔着口罩都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急促。她本想板起脸,用最严肃的护士口吻训斥他的不正经,但话到嘴边,在对上他那双含笑、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清亮眼神时,却泄了气般化作一句带着羞恼的轻斥:“你……胡说什么呢!你也看张爱玲的书?” 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
张九天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是终于找到了期待已久的共鸣点。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距离,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分享秘密般的亲昵:“是啊,我很喜欢。尤其是那句……”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舌尖回味着字句,“‘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后面还特意注了一句——‘药瓶。’” 他念得缓慢而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小钩子,目光始终锁在白雪的脸上,欣赏着她因羞窘而越发鲜活动人的情态。
“你!” 白雪只觉得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轰”地一下又烧了起来,比刚才更猛烈。那句《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经典比喻,被他此刻用如此暧昧的语调念出来,再联想到他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医我的药”,其中的双关和赤裸裸的挑逗意味简直让她心跳如雷,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再也维持不住任何专业形象,又羞又急地用力白了张九天一眼。那眼神里分明写着“油嘴滑舌”、“轻浮浪子”的控诉,却又因为心底那丝被陌生英俊男子如此直白欣赏的隐秘悸动而显得毫无威慑力,反而更像一种欲拒还迎的娇嗔。她迅速低下头,假装无比专注地检查那根毫无问题的输液管,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握着记录板的手指却用力到指节泛白。
张九天看着她通红的耳尖和慌乱的小动作,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手背的针头,他轻轻“嘶”了一声。
白雪立刻警觉地抬头,刚才的羞恼瞬间被职业本能取代:“怎么了?针眼疼?还是回血了?”语气恢复了专业,只是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不稳,脸颊的红霞也尚未完全褪尽。
张九天却无视她的询问,嘴角噙着那抹慵懒又玩味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补充道:“小姐芳名,足以治我的病!” 他故意停顿,欣赏着白雪再次瞪大的眼睛,才慢悠悠地吐出最后三个字:“相思病!”
“你……!” 白雪彻底恼羞成怒,脸颊红得几乎滴血,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个登徒子。心跳却快得让她心慌。
就在这时,张九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月魄淬赤丹,尾生九重天。灵台洗尘念,白雾化仙缘。”
这四句偈语般的话,如同四道冰锥,狠狠扎进白雪的心脏!她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倏地转过身,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恐惧,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知道?!” 这四句话,正是她每次滴血供奉时,客服要求她默念的“秘咒”!除了她自己,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张九天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惊恐,脸上的戏谑更深了。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口型分明在说:“你猜。”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白雪,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叫白雪!”仿佛这个名字能带来一丝安全感。
张九天闻言,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输液室里显得有些突兀:“哈哈哈,白小姐,真是个好名字,像雪一样干净。” 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不容拒绝的侵略性,“什么时候下班?我约你去逛街。”
“什么?!” 白雪完全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
“你想知道更多关于……‘它’的事吗?” 张九天微微眯起眼,意有所指,声音带着蛊惑,“想知道,就陪我约会。” 他特意加重了“它”字的读音。
白雪的大脑一片混乱。恐惧、好奇、对真相的渴望、以及被这个神秘英俊男人强大气场所吸引的悸动……各种情绪激烈地撕扯着她。鬼使神差地,她竟然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
下班后,她找了个“临时加班”的借口搪塞了陈锋,带着一种既忐忑又隐隐兴奋的心情,坐上了张九天那辆她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银色兰博基尼。跑车低沉的轰鸣声引来无数路人侧目,特别是那些年轻女孩,投向白雪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嫉妒。白雪坐在奢华的座椅里,感受着皮革的冰冷触感和引擎的震动,心中涌起的不是虚荣的满足,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这本该就是属于我的生活!我值得拥有这一切!
张九天没有带她去什么高雅的艺术馆或米其林餐厅,而是径直开到了城市最喧嚣、灯光最迷离的酒吧区。震耳欲聋的电音、炫目刺眼的激光、弥漫在空气中的酒精和香水味,瞬间将白雪淹没。她从未踏足过这种地方,像个误入丛林的小兽,局促不安。然而,张九天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领地,轻车熟路地揽着她的腰,穿过拥挤扭动的人群,走向一个视野极佳的VIP卡座。
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白雪身上。男人们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贪婪和赤裸裸的欲望,像一群饿狼发现了鲜美的羔羊。女人们的目光则混合着嫉妒、审视和不屑。白雪感到一阵窒息,下意识地想往张九天身后躲,却被他的手臂牢牢圈住。
“别怕,有我在。” 张九天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递给她一杯色彩艳丽、名为“长岛冰茶”的鸡尾酒。
或许是环境的催化,或许是张九天有意引导,或许是内心积压的恐惧和欲望需要宣泄,从未沾酒的白雪,竟然很快放松下来,甚至学着周围的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麻痹着她的神经,驱散了恐惧,也放大了感官的刺激。她不再感到局促,反而在酒精的作用下,对着张九天咯咯地笑,眼神迷离,眼波流转间那份被“狐仙”赋予的妖异媚态被酒精无限放大,在迷幻的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也危险万分。
张九天始终噙着那抹莫测的笑意,眼神深邃地看着她一点点沉沦。他没有过多劝阻,只是适时地递上新的酒杯。
不知过了多久,震耳的音乐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重叠。白雪感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她最后的意识,是张九天结实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她软绵绵地靠在他散发着淡淡冷冽松香气息的胸膛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冰冷,坚硬。
这是白雪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身下是光滑而陌生的触感,不是她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头痛欲裂,像有无数小锤在里面敲打。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线条简洁的吊顶和奢华的水晶吊灯。
她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巨大的、铺着深色丝绒床单的床上!身边,是同样赤裸着上身,只盖着薄被的张九天!他呼吸均匀,似乎还在沉睡,英俊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安宁无害。
“啊——!”一声短促的尖叫卡在喉咙里,白雪惊恐地坐起身,用薄被死死裹住自己,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愤怒、羞耻、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醒了?” 一个低沉慵懒的声音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张九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侧躺着,一手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惊恐失措的样子,眼神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你这个混蛋!你对我做了什么?!” 白雪抓起枕头就朝他砸过去,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尖锐颤抖。
张九天轻易地接住枕头,随手丢在一边,脸上没有丝毫愧疚或慌乱,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而是慢条斯理地坐起身,精壮的上半身暴露在晨光中。他没有看她,而是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面小巧精致的银框手镜,递到白雪面前。
“比起昨晚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你更应该关心一下这个。”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
白雪的愤怒被这诡异的举动打断,她狐疑又戒备地看着那面镜子,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面冰冷的镜子,迟疑地、缓缓地将镜面对准了自己。
“啊——!!!”
这一次,凄厉的尖叫再也无法抑制,划破了酒店套房的宁静!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苍老、枯槁、布满深深皱纹的脸!皮肤松弛下垂,如同干枯的树皮,毫无光泽!眼窝深陷,眼神浑浊!曾经饱满诱人的嘴唇干瘪起皱!一头原本乌黑亮丽的长发,此刻竟变成了刺眼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这哪里是她?!这分明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
“不……不!这不是我!这不可能!!” 白雪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扔掉镜子,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指甲在松弛的皮肤上留下道道红痕,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幻觉!一定是幻觉!你做了什么手脚?!”
张九天冷冷地看着她崩溃,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他的声音如同寒冰,“是你自己,或者说,是你身体里的‘药’,做的。”
白雪猛地停下抓挠的动作,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他:“药?什么药?!”
“你供奉的那个东西,”张九天指了指虚空,仿佛在指向白雪意识深处的某个存在,“你以为它是狐仙?不,它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药’。一种极其古老、极其邪异的灵体。它们以人类的欲望为引,寄生于宿主体内,以宿主的贪婪、虚荣、嫉妒为食粮。你献祭鲜血,供养它,它便赐予你梦寐以求的美貌、关注和……短暂的掌控感。”
他顿了顿,看着白雪眼中巨大的恐惧和茫然,继续说道:“但是,是药,就有三分毒。这‘狐药’的毒性,就是对你生命力的疯狂汲取和扭曲!它给予你夜晚的极致荣光,就必须在白天索取加倍的补偿!你获得的绝世美貌有多耀眼,付出的生命代价就有多惨烈!这就是亘古不变的等价交换规则。白天,你会加速衰老,生命力被它抽走,维持你夜晚的‘光彩照人’。而随着‘融合’加深,这衰老会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可逆,直到……油尽灯枯。”
“不……不!你骗我!!” 白雪歇斯底里地尖叫,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真相,“一定有办法!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你一定有办法帮我恢复!帮帮我!求求你!我不要变老!不要变丑!我死也不要再回到从前!!” 她扑过去,抓住张九天的胳膊,涕泪横流,苦苦哀求,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绝望而扭曲,显得更加可怖。
张九天没有推开她,任由她抓着,只是微微低下头,靠近她的颈窝,陶醉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某种奇异的芬芳。他抬起头,眼神变得幽深难测:“真香……看来,‘药’真的很喜欢你。它在你的灵魂里扎根得很深了。”
白雪被他这诡异的举动和话语吓得一哆嗦,松开了手,惊恐地后退。
“办法?”张九天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襟,恢复了那副平静到冷酷的姿态,“有两个。”
白雪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火苗,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快说!什么办法?!”
“第一个,”张九天竖起一根手指,声音清晰而残酷,“彻底解除与‘药’的契约。放弃它给予你的一切。你的美貌、你的关注度、你通过它获得的所有东西,包括你这副被它改造过的、如今正在快速崩坏的皮囊……都将被收回。你会变回原来的样子,甚至……因为生命力的透支,可能比原来更糟。成为一个真正的、被彻底榨干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不可能!!” 白雪想都没想就尖叫着拒绝,眼神里充满了对“变回原样”的极端恐惧,那恐惧甚至压过了对衰老本身的害怕。回到那个被人无视、鄙夷的“劣质”女孩?不!她宁愿死也不要!
“那就只有第二个方法了。” 张九天似乎早就料到她的选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是什么?!” 白雪急切地追问,身体因紧张而微微前倾。
张九天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清晨苏醒的城市。阳光洒在他精壮的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引导恶魔低语的诱惑:
“夺走别人的精气,献祭给你的‘药’,作为它维持你这副美丽皮囊的‘燃料’。用他人的生命力,来填补你被它吞噬的空洞。” 他转过身,逆光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点鬼火,“别人的青春,别人的健康,别人的……生命。掠夺它们,献祭给‘药’,你就能继续拥有这倾世容颜。代价,由别人来付。”
掠夺……献祭……别人的生命……
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白雪的心上!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杀人?!不!这太疯狂了!太邪恶了!她只是一个想变漂亮的普通女孩!她怎么能……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抗拒和恐惧之中,一个更冰冷、更强大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蔓延:
内向、平凡、被忽视、被鄙夷……这些本身不是罪过,但拥有这些的我,却因此受到了多少伤害?我害怕被别人讨厌,害怕失去陈锋的爱,即使那爱已变质,那也是属于我的,害怕同事的鄙夷目光,害怕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被人反复提起!我受够了!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种生活!我好不容易才拥有了这一切!凭什么要我放弃?!凭什么要我变回去?!
对失去美貌、失去现有“美好生活”的恐惧,如同最强大的催化剂,瞬间将张九天描绘的“第二条路”从无法想象的深渊,扭曲成了一条……唯一的生路。那条路上弥漫着血雾,但路的尽头,是她无法舍弃的“美丽新世界”。
内心的挣扎如同风暴般激烈,她的脸色在极度的恐惧和扭曲的渴望中变幻不定。
张九天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如同等待猎物做出选择的猎人。他拿起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上:“选择权在你。记住,时间不多了。下次见面,希望你还是这么……‘迷人’。” 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离开了套房,留下白雪独自一人,赤裸着苍老的身躯,面对着巨大的落地窗和镜子里那张可怖的脸,以及……灵魂深处那个疯狂滋长的黑暗选择。
浑浑噩噩地走出那间充斥着奢靡与绝望气息的酒店套房,张九天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那张写着残酷选择的电话号码和镜子里的可怖倒影,深深烙印在白雪的脑海里。她用围巾死死裹住自己灰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一路上躲避着所有人的目光,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提线木偶,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昂贵的出租车将她送到熟悉的、破败的出租屋楼下时,天色已近黄昏,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薄暮中晕染开一片片朦胧的光斑。
付钱,推开车门。
冰冷的晚风瞬间灌入,让她裹紧了身上那件为了遮掩衰老而特意穿上的高领外套和厚厚围巾。围巾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布满皱纹的脸,只露出一双因恐惧和绝望而浑浊失神的眼睛,灰白的发丝从围巾边缘不安分地钻出几缕。
她低着头,只想尽快逃离这暴露在外的恐惧,逃回那个唯一能给她虚假安全感的、供奉着“药”的巢穴。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单元门走去。
就在她经过一盏老旧路灯正下方时,惨白刺眼的光线毫无遮拦地从头顶泼洒下来,将她疲惫佝偻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两个影子。
白雪对此毫无察觉,她的心神完全被衰老的恐惧和对“选择”的挣扎所占据。但就在她即将走出光圈范围的刹那,一个刚刚下班、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正巧从她身边走过。男人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地面,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又用力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加班太久眼花了。路灯下,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脚下,竟然投射着两道影子!
一道影子是正常的、属于她佝偻人形的轮廓,虽然因为围巾显得头部形状有些怪异,但还能看出是人影。
而紧贴着这道人影的旁边,竟赫然还有另一道更加庞大、更加清晰的影子!那影子的轮廓绝非人形!它有着尖尖竖起的耳朵,修长优雅但带着非人力量的脖颈,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从它身后延伸出来的,是数条细看之下,隐约是九条巨大而又蓬松、如同开屏孔雀尾羽般摇曳生姿的尾巴!*
这九尾狐影姿态慵懒而妖异,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在惨白灯光下随着白雪的移动而微微摆动,与她的人影重叠又分离,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诡异和谐!
“嘶……什么……” 男人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地面那两道影子,心脏狂跳不止。
是幻觉?还是……撞鬼了?!
白雪似乎感觉到了旁边人的注视,裹着围巾的头微微侧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透过围巾缝隙瞥了男人一眼。那眼神空洞、麻木,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让男人如坠冰窟,寒毛倒竖!
就在这时,白雪加快了脚步,迅速走出了路灯的光圈范围,融入了单元门入口的阴影里。地面上那两道诡异的影子也随之消失不见。
男人惊魂未定,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不信邪,或者说,他必须验证一下是不是自己真的眼花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恐惧,快步走到刚才白雪站立的那盏路灯正下方,站在了那片惨白的光圈中央。
他屏住呼吸,低头看向自己脚下——只有一道影子。
没错,只有一道影子。
一道清晰、正常、属于他本人的、被拉长的、拎着公文包的人形影子。
没有尖耳朵,没有蓬松的尾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他。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才……绝对不是眼花!那个女人……她……她不是人?
莫非是妖怪!
男人猛地抬头看向白雪消失的单元门黑洞洞的入口,仿佛那里隐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他再也不敢停留,像被恶鬼追赶一样,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连公文包掉在地上都顾不上去捡。
单元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昏黄的光线和那个路人惊恐的目光。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惨白而微弱。
白雪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剧烈地喘息着。
刚才镜中衰老的脸更加深入骨髓!那是非我族类的异化感,是灵魂被异物寄生的冰冷绝望!
“不……不……!”
她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内心的尖叫和“药”的低语。她踉跄着冲上楼梯,钥匙在锁孔里疯狂地抖动,试了好几次才打开家门。
门开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廉价香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砰!”
下一秒门被重重关上,反锁。
熟悉的、混合着廉价香烛、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这本该是她的“安全屋”,此刻却更像一个华丽的囚笼。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投向梳妆台——
那尊穿着汉服的狐仙雕像,依旧端坐在最显眼的C位。
昏暗中,雕像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白雪清晰地感觉到,那雕像嘴角原本只是若有似无的弧度,此刻竟变得无比清晰!那笑容不再是神秘慈悲,而是充满了赤裸裸的讥诮、贪婪和一种……洞悉一切的、等待猎物上钩的耐心!它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的恐惧,又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债主,等待着收取它应得的、更昂贵的“利息”!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被愚弄的愤怒、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这带来一切灾祸源头的刻骨恨意,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爆发!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像一头发疯的母兽,猛地冲过去,一把抓起那尊冰冷坚硬的雕像!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鬼东西!!” 她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情绪而扭曲变形,布满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表情狰狞可怖。她高高举起雕像,用尽全身力气,就要将它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地砖!砸碎这个吸食她生命、将她拖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手臂蓄满了力量,肌肉因愤怒而绷紧。
然而,就在手臂即将挥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咕噜噜……咕噜噜噜……”
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到几乎撕裂灵魂的空洞感,猛地从胃袋最深处炸开!那不是普通的饥饿,而是一种源于生命本源的、带着浓烈铁锈腥甜气息的疯狂渴求!是“药”在极度不满地咆哮!是对生命力、对精气的疯狂索求!刚刚在酒店镜中看到的衰老景象,路灯下路人惊恐的注视,张九天描绘的恐怖未来……所有巨大的恐惧瞬间与这非人的、源自寄生体本身的饥渴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愤怒和反抗意志!
砸掉它?砸掉它,自己立刻就会变成镜子里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妪!甚至可能因为契约的反噬瞬间化为枯骨!她会被“药”彻底抛弃,失去这勉强维持的虚假皮囊,失去陈锋痴迷的目光,失去那一点点被注视的虚荣感,重新跌回那个被所有人鄙夷、无视的深渊!比从前更糟!
不!绝不!
不能,就是死也不能回到以前!
高举的手臂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雕像冰冷坚硬的触感硌着她布满皱纹的手心,像一块无法摆脱的诅咒烙印。
“呃……啊……” 她痛苦地佝偻下腰,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呻吟。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鬓边涌出,瞬间浸透了围巾和内里的衣服。巨大的恐惧和那非人的饥渴感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饿……好饿……好饿啊!!!” 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疯狂的血丝,眼神涣散而狂乱,完全被本能和欲望主宰!那对鲜血、对生命力、对填补空虚的渴望,在多重恐惧的刺激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厨房!冰箱!冰箱里有东西!能填满这该死的空洞!
“砰!” 冰箱门被她粗暴地拉开!冰冷的寒气混合着各种食物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扫描仪,带着一种非人的贪婪和急切,掠过那些蔫黄的蔬菜、隔夜的剩饭、密封的熟食……最终,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牢牢钉死在冷藏室最深处——一块刚从超市买回来、准备做菜的、肥瘦相间的生牛排!
暗红的肉色在惨白的冰箱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塑料包装袋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隐约可见下方渗出的、带着诱人光泽的暗红色血水!那原始的血腥气息,混合着生肉的腥气,在极度饥渴的白雪嗅来,不再是令人作呕的气味,而是……最致命、最无法抗拒的甘美芬芳!是力量的源泉!是延缓衰老的“燃料”!
理智那微弱的声音在尖叫:不能吃!那是生肉!满是细菌和寄生虫!吃了会生重病!
但灵魂深处,那个被“药”彻底掌控、被恐惧和贪婪扭曲的声音在疯狂咆哮:吃!快吃下去!你需要它!你需要力量!你需要生命力来维持你的美貌!你需要填满被“药”掏空的躯壳!这是你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欲望的燎原之火,瞬间焚毁了最后一丝人性的挣扎。
白雪像一头真正的、被饥饿驱使的野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她伸出枯槁、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手,一把抓住那块冰冷滑腻、带着血水的生牛排!她甚至没有耐心去撕开包装袋,直接连袋子一起,张开嘴,用她那口依旧整齐洁白的牙齿,狠狠地咬了下去!
“噗嗤——!”
塑料包装袋被轻易撕裂!冰冷、带着冰碴的生肉被锋利的牙齿狠狠咬穿!暗红色的血水混合着生肉的汁液,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溢满了她的口腔!浓烈到令人晕厥的生肉腥气和浓重的铁锈血腥味,如同重锤般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味蕾和嗅觉!胃部本能地剧烈抽搐,泛起滔天的恶心感!
“唔……呕……” 她下意识地想吐出来。
但就在下一秒,一种扭曲的、无法言喻的、带着毁灭性快感的暖流,却从喉咙深处、从胃袋里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那冰冷的血肉滑过食道,带来的不是不适,而是一种……野蛮的、掠夺的满足感!一种在生啖血肉中汲取原始生命力的错觉!仿佛这样粗暴地吞噬,就能将这块肉中蕴含的微弱生机,强行掠夺过来,填补自己那被“药”疯狂吞噬的生命力空洞,稍稍延缓那可怕的衰老!
恶心感被这扭曲的快感瞬间压倒!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疯狂的吞噬欲望!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塑料,什么包装!她像一只茹毛饮血的原始生物,或者更像一只捕猎成功的狐狸,跪在冰冷油腻的厨房地砖上,双手死死抓住那块滴血的生肉,疯狂地撕咬、啃噬、咀嚼、吞咽!锋利的牙齿轻易地撕裂坚韧的筋膜,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血水和肉渣飞溅,沾满了她灰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下巴、脖颈、以及昂贵外套的前襟。她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呜咽和低吼,眼神狂乱、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非人的、贪婪的火焰。
她不是在进食。
她是在进行一场绝望而扭曲的献祭仪式!
向梳妆台上那尊无声狞笑的雕像,献祭自己的理智、自己的人性、自己残存的一切!
以换取一点点维持这虚假美丽的、“燃料”!
头顶惨白的厨房顶灯,将她狼藉、佝偻、疯狂啃噬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影子扭曲、晃动,随着她撕咬的动作而剧烈起伏。而在那人形影子旁边,那道拥有九条巨大蓬松尾巴的狐狸虚影,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它比路灯下更加凝实,姿态更加优雅而慵懒,仿佛在享受一场盛宴。九条尾巴如同活物般,在光影中无声地、满足地摇曳着,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恐惧、扭曲的欲望以及……浓郁的血腥味。
白雪对此浑然不觉。她只是贪婪地、疯狂地啃噬着生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吞咽声,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不甘、对衰老的憎恨、对美貌的贪婪、以及对那条血腥之路的隐约认同……都一并撕碎,吞吃入腹。
她知道,深渊就在脚下,张望已久。
她知道,那条由他人生命铺就的血腥之路,在欲望和恐惧的双重驱使下,正散发出无法抗拒的、致命的诱惑光芒。
她已无法回头。
“药”的低语,伴随着血肉的咀嚼声,在她灵魂深处,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