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杰克背着昏睡的本在末日废墟中潜行。

每一次挥动消防斧都精准致命,萨拉临死的微笑却在脑中不断回放。

他躲进一个废弃的报刊亭,检查本的情况时发现了那个破碎的相框。

全家福上沾着萨拉的血点,他轻轻擦拭,指尖却不住颤抖。

报刊亭外丧尸的嘶吼越来越近,他攥紧相框,冰冷的眼神如同淬火的钢铁。

活下去的意义只剩下两个:保护本,和复仇。

城市在杰克身后燃烧,暗红色的天空像一块肮脏的绒布,低低地压在残破的楼宇轮廓之上。浓烟打着旋,卷向猩红的天幕,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那是属于死亡本身的恶臭。杰克的呼吸粗重而规律,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喷出白色的、迅速消散的雾气。他背上的重量是他全部的世界——七岁的本杰明,在极度的惊恐和疲惫中昏睡过去,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父亲宽阔却紧绷的肩膀上。

他们穿行在背街小巷的迷宫里,这是杰克凭借本能和残余的军事素养选择的路径。主街是沸腾的熔炉,充斥着火焰、爆炸、尖叫和成群结队追逐活物的怪物。而这里,狭窄、堆满垃圾和废弃物的巷道,相对“安静”。但这种安静是扭曲的,是死亡在阴影里酝酿的间隙。

一只丧尸,生前可能是个送外卖的,穿着沾满污垢的制服,从一堆歪倒的垃圾桶后面猛地扑出,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它的动作僵硬却迅捷,腐烂的手指直抓杰克背上的本。

没有思考,只有刻入骨髓的反应。杰克的身体在瞬间完成判断。他左脚为轴,猛地向右侧拧身,动作幅度极小,只为保证背上的本不会剧烈晃动。身体旋转带动右臂的力量,沉重的消防斧划出一道短促而致命的弧光。斧刃精准地嵌入了丧尸颈部的侧面,骨头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乌黑粘稠的血喷溅出来,几点温热落在杰克的脖颈上。他毫不停顿,借着旋转的余力,左脚发力蹬地,身体再次前冲,同时手腕一拧、一抽,斧头带着骨渣和碎肉被拔出。丧尸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在地。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高效,冷酷,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杰克甚至没有看一眼倒下的尸体,脚步毫不停滞,继续在狭窄的巷道中快速穿行,寻找下一个可供暂时喘息的角落。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透露出这具杀戮机器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每一次挥斧的瞬间,那个画面就会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强行劈开他试图维持的麻木壁垒——萨拉最后的笑容。在购物中心那地狱般的混乱里,在绝望将他们逼入绝境时,她脸上绽开的那个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对他和本的无尽托付,还有一丝诀别的温柔。紧接着,便是那压抑的、濒死的惨呼,以及随后响起的、令人血液冻结的、野兽啃噬骨肉的“咔嚓”声。那声音就在他身后,在他抱着本撞开后门的刹那,永远烙印在他的听觉和灵魂深处。

每一次挥斧,这画面和声音就循环一次。斧刃砍入血肉骨骼的触感,仿佛变成了萨拉被撕咬的肢体。每一次成功的击杀,都像在加深他内心的某种裂痕——他保护了本,却没能保护她。这认知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搅动着他破碎的心。痛楚尖锐得几乎让他窒息,但每一次,都被他用更深的冰寒强行压下去。他不能停,不能崩溃。本还在背上。

他闪进一条更窄的死胡同,尽头堆满了建筑垃圾。一只穿着高跟鞋、裙子被撕烂大半的女丧尸正徒劳地抓挠着一扇紧闭的金属后门。它听到了脚步声,猛地转过身,半张脸皮耷拉着,露出灰白色的颧骨和牙齿,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嘶吼,摇摇晃晃地扑来。

消防斧对付这种狭窄空间的单个目标,显得笨重。杰克眼神一厉,身体骤然伏低,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在女丧尸扑到近前的瞬间,他左脚闪电般踹出,狠狠蹬在对方右腿膝关节外侧。清晰的骨裂声响起,丧尸的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栽倒。杰克早已侧身让开扑击的正面,右手紧握的匕首在丧尸倒下的瞬间,精准无比地从它后脑枕骨下方刺入,手腕一拧,彻底破坏了脑干。嘶吼戛然而止,尸体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杰克看也没看,迅速扫视周围,目光锁定在胡同口一个歪斜的废弃报刊亭上。玻璃碎了大半,铁皮外壳锈迹斑斑,但主体结构还算完整,三面被垃圾和废弃的广告牌半围着,是个相对隐蔽的角落。

他迅速靠近,警惕地用消防斧拨开挡路的破木板和纸箱,确认亭内没有潜藏的危险。里面空间狭小,弥漫着尘土和旧纸张的霉味。他小心翼翼地侧身进去,动作轻柔地放下背上的本。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布满灰尘和玻璃碎屑的地面上,眉头紧蹙,即使在昏睡中,小脸上也残留着惊惧的痕迹。杰克迅速脱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外套,叠了叠,垫在本的脑袋下面。他蹲下身,粗糙的大手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去粘在本小脸蛋上的灰土,又仔细检查了他的四肢、躯干,确认没有受伤,呼吸虽然有些急促,但还算平稳。看着儿子熟睡中依然不安稳的脸,杰克胸腔里那块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涌出一丝滚烫的酸楚。

他靠坐在冰冷的铁皮亭壁上,沉重的消防斧搁在腿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萨拉那挥之不去的笑容和最后的惨叫。

就在这时,一点异样的反光刺入他疲惫的眼帘。就在他脚边,一堆湿透发霉的报纸下面,半掩着一个东西。他下意识地伸手拨开报纸。

是那个小小的相框。购物中心鞋店里,那个被他拿起看过,又放回柜台的、装着全家福的廉价塑料相框。它怎么会在这里?也许是混乱中被人撞落,又被奔逃的人群踢到了角落,最后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这个垃圾堆里?

相框的塑料边框已经碎裂,玻璃更是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但透过那些裂痕,照片上三张灿烂的笑脸依然清晰——年轻的、穿着便装的杰克,笑容带着点军人特有的硬朗;依偎在他身边的萨拉,笑得眉眼弯弯,幸福满溢;被他们搂在中间的本,咧着嘴,缺了颗门牙,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玩具车。那是去年夏天在海边的纪念,阳光刺眼,海风仿佛还带着咸味。

然而此刻,一小片暗红的、已经半凝固的血点,像一枚丑陋的印章,正正地印在照片上萨拉微笑的脸颊上。

杰克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冰冷的麻木被瞬间击碎,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啃噬的声音,就在耳边,如此清晰。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他的手,那双刚刚还稳定得可怕、轻易拧断丧尸脖子的手,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他伸出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绝望的笨拙,小心翼翼地想要擦掉萨拉脸上的那点血迹。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布满裂痕的玻璃表面,轻轻摩擦。然而,那血迹早已干涸,深深地渗入了照片的纤维里。他的擦拭不仅没能抹去它,反而因为指尖的颤抖和用力不当,让一点污渍在萨拉的脸颊上晕染开来,在照片的裂痕里蔓延,像一道新的、小小的伤口。

这微小的失败,却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股狂暴的、摧毁一切的愤怒和悲伤猛地冲上杰克的头顶,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他想咆哮,想砸碎眼前的一切!但目光落在旁边昏睡的本身上,那小小的、依赖的蜷缩姿态,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所有的狂暴被硬生生摁了回去,堵在胸口,化作一阵剧烈的、无声的痉挛。他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跳,太阳穴突突地撞击着。只有那攥着相框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塑料碎裂的尖锐边缘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凝聚。他死死盯着照片上萨拉被血迹玷污的笑容,盯着她充满信任和托付的眼神。然后,目光移向旁边昏睡的本。

报刊亭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嘶吼声,不知何时开始密集起来。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还有爪子或骨头摩擦墙壁的刮擦声。它们被活人的气息,被血腥味,或者仅仅是被风吹草动吸引过来了。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叠加,形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浪潮,正从四面八方朝着这个小小的报刊亭围拢逼近。死亡的阴影再一次,沉重地压在了那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上。

杰克的眼神变了。

所有的痛苦、悲伤、愤怒,在死亡的迫近和儿子脆弱睡颜的映照下,被一种极致的低温瞬间冻结、淬炼。那不再仅仅是冰寒,而是一种经过烈火焚烧后急速冷却的、无坚不摧的钢铁意志。他最后看了一眼照片上萨拉的脸颊,不再尝试擦拭那抹刺眼的暗红。他猛地将破碎的相框攥紧在手里,碎裂的塑料边缘更深地刺入掌心,鲜血混合着污渍,染红了相框和他的手指。

他轻轻放下相框,动作恢复了之前的稳定和精准。大手稳稳地握住了腿边的消防斧。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蔓延至全身,驱散了最后一丝软弱。

他微微侧身,将本小小的身体挡在自己和报刊亭入口之间,用自己宽阔的后背筑起一道最后的壁垒。目光穿透报刊亭破碎的玻璃窗,死死盯住外面摇晃逼近的、扭曲的黑影。活下去。只有两个理由,清晰如刀刻在冰冷的心上:保护本。复仇。

为了这两个理由,他可以成为地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