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莉莉·张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烟和血腥味的灼痛。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将那些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死死堵住。药房里那些恐怖的画面——保安扭曲变异的扑击、老头被扑倒时绝望的眼神、情侣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尖叫、还有那令人作呕的咀嚼声——像失控的幻灯片,在脑海里疯狂闪烁、撕裂着她的神经。泪水无声地汹涌,冲刷着脸上的烟灰和血污,留下冰冷的痕迹。背包带子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膀,里面装着药房陷落前她拼命抢救出来的物资:急救包、几瓶水、几根能量棒,还有最重要的——那几包她亲手配制的、用密封袋仔细装好的草药粉。

她不能停在这里哭。卷帘门被撕裂的巨响和身后巷子里隐约传来的、非人的嘶吼声,如同鞭子抽打着她麻木的神经。活下去!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微弱却顽强地燃烧起来。她用力抹去眼泪,指甲在脸颊上留下浅浅的划痕。环顾四周,这是一条堆满垃圾和废弃物的死胡同,唯一的出路就是刚才逃进来的方向。她侧耳倾听,巷口方向似乎暂时安静了些。

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恐惧,莉莉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主街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爆炸声和零星的枪声依旧此起彼伏,但这条侧巷暂时没有看到那些移动的恐怖身影。她辨认了一下方向,药房在身后,不能再回去。她记得这附近有一片老旧的商业街,也许能找到暂时藏身的地方。她紧了紧背包带,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贴着墙根,利用每一个阴影和障碍物——翻倒的垃圾桶、烧毁的汽车残骸、坍塌的雨棚——快速而无声地移动。每一次拐弯,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握着那把从药房带出来的、沉甸甸的切药刀的手,掌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刺鼻的气味:木头和塑料燃烧的焦糊味,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某种东西腐烂的甜腻气息,还有无处不在的、呛人的烟尘。死亡的臭味。莉莉强迫自己不去分辨这些味道的来源,目光警惕地扫过那些破碎的橱窗,里面黑洞洞的,像怪物张开的嘴。她看到一具尸体,穿着侍者制服,半个身子卡在碎裂的玻璃门里,身下是一大滩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莉莉胃里一阵翻滚,移开目光,加快了脚步。

就在她几乎被绝望和疲惫压垮时,一栋半坍塌的建筑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曾是一家小巧的咖啡馆,有着明亮的落地窗——现在只剩下扭曲的金属框架和满地的碎玻璃渣。招牌歪斜地挂着,“转角咖啡”几个字被烟熏得模糊不清。最吸引莉莉的是它临街一侧的外墙向内塌陷了一大块,形成了一个向内凹陷的、相对隐蔽的三角空间,上方被二楼垮塌的地板和断裂的混凝土板斜斜地遮盖着,像一个小小的、天然的防空洞。入口处堆积着砖块和扭曲的金属桌椅,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障碍。

就是这里了!莉莉心中一喜,谨慎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迅速矮身,手脚并用地从瓦砾堆的缝隙中钻了进去。里面空间狭小,光线昏暗,空气里满是尘土和一种淡淡的、变质的咖啡豆混合着血腥的味道。但这里三面有遮挡,只有一个朝向巷子的开口,相对安全。她背靠着一块还算稳固的承重墙断壁,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余地。

安全感的短暂回归,让她终于有精力关注自己。她检查了一下背包,水和能量棒都在。急救包虽然被压得有点变形,但里面的东西应该没坏。最重要的是,那几包草药粉——消炎、止血、提神——是她此刻最大的依仗。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拿出来检查,确认密封完好,才又郑重地放回背包最里层。

接着,她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在药房混乱的奔逃和穿越废墟时,手臂和腿上被尖锐的玻璃和钢筋划开了好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她借着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拧开一瓶水,小心地冲洗掉伤口里的沙砾和污垢。冷水刺激得她倒吸冷气,但动作依然稳定。然后,她打开急救包,取出绷带和一小瓶医用酒精。看着那瓶透明的液体,她犹豫了一下。酒精消毒效果最好,但也最痛,而且气味浓烈,在这封闭空间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她果断放下酒精,选择了自己配制的消炎止血草药粉。她倒出一些淡绿色的粉末在掌心,均匀地撒在几道较深的伤口上。粉末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一丝清凉的刺痛,随即是一种奇异的、安抚般的收敛感。她用干净的绷带仔细包扎好。草药粉特有的、带着点苦味的草木清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暂时压过了血腥和腐败的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舒缓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莉莉靠在冰冷的断壁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拧开水瓶,小口地啜饮着珍贵的清水,又撕开一包能量棒,机械地咀嚼着。干硬的食物划过喉咙,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寂静笼罩着她,只有远处城市燃烧的沉闷轰鸣和偶尔一两声遥远的、非人的嘶吼。孤独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想起了药房里那些没能逃出来的人,想起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一股深沉的悲伤和迷茫涌上心头。未来在哪里?她一个人能走多远?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呻吟,如同游丝般飘进了她的耳朵。

莉莉瞬间僵住,屏住呼吸。是幻听吗?是那些怪物的声音?她竖起耳朵,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

又一声。更清晰了。带着痛苦和无助,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这半坍塌咖啡馆的内部深处,被瓦砾掩埋的某个角落。

是人!一个还活着的人!

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和自保的念头。莉莉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抓起背包和切药刀,循着声音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踩着满地狼藉的砖块、木屑和破碎的杯碟,向咖啡馆内部更深、更黑暗的地方探去。光线越来越暗,她不得不打开背包里一支小小的笔形手电,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飞舞的灰尘。

声音变得清晰了些,伴随着沉重的、艰难的喘息。在手电光的尽头,莉莉看到了。

一个穿着灰色工装裤的中年男人,被压在一大块坍塌下来的、沉重的混凝土天花板和一堆扭曲的金属桌椅下面。他的下半身几乎完全被掩埋,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靠着半截断裂的吧台。他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干裂,额头上满是冷汗和凝固的血迹,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他的左腿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裤腿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颜色已经发暗。他眼神涣散,似乎快要失去意识,嘴里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先生?先生!”莉莉压低声音呼唤,迅速靠近。

男人似乎被光刺激到,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濒死的麻木。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模糊的气音:“……水……疼……”

“坚持住!别怕,我是……我是医生!”莉莉毫不犹豫地说道,快速放下背包。她先拧开水瓶,小心地托起男人的头,将清凉的水一点点喂进他干裂的嘴唇。男人贪婪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眼神里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谢谢……”他虚弱地吐出两个字,随即被剧烈的疼痛攫住,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压抑的痛哼。

“你的腿被压住了,失血很多,必须马上止血和固定!”莉莉迅速检查他的状况,心沉了下去。压住他的混凝土板太大太重了,绝非她一人之力可以搬动。她立刻打开急救包,取出加压止血带。她熟练地将止血带在男人大腿根部上方扎紧,用力旋紧绞杆,直到伤口涌出的暗红血液明显减缓。剧烈的疼痛让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又被他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忍着点!必须止血!”莉莉语气急促但坚定。她又拿出更多的绷带,在止血带下方进行加压包扎。接着,她取出自己配制的止血生肌草药粉,毫不犹豫地倒出大半包,厚厚的撒在那血肉模糊的创口周围。浓烈的草木药香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开来。

做完紧急处理,莉莉的目光落在压住男人的沉重混凝土板和扭曲的金属架上。完全搬开是不可能的。她用手电光仔细扫视着结构,寻找可能的支点。很快,她注意到一根斜插在废墟里的、锈迹斑斑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金属水管,一端顶着地面,另一端斜斜地卡在压住男人腿部的混凝土板边缘。

一个想法瞬间成型。

“先生,我需要你尽量保持不动,再忍一下!”莉莉快速对男人说,然后放下背包,双手用力握住那根冰凉的水管。她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双脚蹬住地面一块凸起的砖石,腰腹核心绷紧,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全身的重量向后压去!

“呃——啊!”莉莉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发力声,手臂和背部的肌肉瞬间贲张。沉重的混凝土板纹丝不动,但那根充当杠杆的铁管,在她拼尽全力的撬动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呻吟声,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了一丝!

就是这一丝缝隙!

被压在下面的男人的左腿,原本被死死卡住、扭曲的部位,获得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活动空间!

“快!试试能不能把腿抽出来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别硬拽!”莉莉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手臂剧烈颤抖,几乎要支撑不住。她嘶哑地喊道。

男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点燃了最后的力气,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莉莉撬动的那一丝缝隙,猛地将那条被压得变形、血肉模糊的左腿向外抽动!

噗嗤一声,伴随着令人心颤的摩擦声和骨头错位的轻响,那条伤腿终于从致命的压迫下摆脱出来,虽然依旧扭曲变形,但至少不再被重物死死压住!

“呃啊——!”剧烈的疼痛让男人瞬间昏厥过去。

“成了!”莉莉也几乎脱力,双手一松,沉重的杠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她自己也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断墙上大口喘息,汗水浸透了额发,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顾不上疲惫,立刻扑到男人身边。失去重压后,那条腿的伤口又开始有鲜血渗出,但比之前好多了。莉莉迅速检查他的生命体征——脉搏微弱但还在,呼吸虽然浅但还算规律。她再次加固了止血带和包扎,又用找到的几根相对平直的木板和大量绷带,小心翼翼地为男人严重骨折的左腿做了个简陋的临时夹板固定。最后,她拿出自己仅剩的一点水,小心地喂给昏迷的男人一些,又撕开半根能量棒,揉碎了用水调成糊状,一点点抹进他嘴里。

做完这一切,莉莉才真正松了口气,疲惫感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她瘫坐在男人身边布满灰尘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断墙,看着男人灰败但呼吸平稳了一些的脸,一种奇异的、不合时宜的满足感涌上心头。在这地狱般的废墟里,她救下了一个人。医者的仁心,像一点微弱的萤火,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倔强地亮着。

“谢谢……姑娘……你……你是天使吗?”男人不知何时悠悠转醒,声音依旧虚弱,但眼神里有了微弱的光彩,看着莉莉,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激。

莉莉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疲惫却真实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光和她骨子里的乐观:“哪有什么天使。我叫莉莉,是个药师。你感觉怎么样?”

“疼……但……比刚才好多了……”男人艰难地喘息着,“我叫……弗兰克……市政维修队的……”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莉莉背包旁露出的切药刀,又落在她沾满血污和灰尘却异常年轻的脸庞上,“你……不该救我的……我……是个累赘……”

“别说傻话。”莉莉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活着就有希望。你刚才说你是市政维修队的?你熟悉这城市的地下管道吗?地铁维修通道?”她想起了卢卡斯广播里模糊提到的信息,那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弗兰克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带着苦涩:“……熟……干了一辈子……但现在……”他看了看自己被夹板固定、动弹不得的腿,绝望地摇摇头,“没用了……我走不了……”

就在这时,莉莉脸上那点温暖的笑意骤然冻结。

一阵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混合着拖沓的脚步声,从咖啡馆坍塌的入口处,那堆瓦砾障碍物的外面……清晰地传了进来!

不止一个!

那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般饥渴的“嗬嗬”声,清晰地穿透了遮蔽物的缝隙,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莉莉和弗兰克的脖颈。

莉莉猛地抬头,脸色煞白,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吞噬。她救人的举动,终究还是引来了那些游荡在废墟中的、永不满足的死亡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