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的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悦眼中激起的涟漪尚未散去,那短暂的、近乎于无声共鸣的寂静,便被一片刻意的嗤笑撕裂。
“啧,瞧瞧,这寒门泥腿子倒会攀高枝了?”
一个身着宝蓝锦袍、腰悬玉玦的士族子弟抱着双臂踱过来,嘴角撇出轻蔑的弧度,
“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野丫头,竟也敢在清贤书院这等清贵之地,大放厥词,替他张目?”
“就是,”
旁边立刻有人帮腔,声音尖利,眼神如同打量一件不合时宜的摆设,
“怕是连《女诫》都未曾读全,倒学着指点江山了?李夫子说得没错,寒门根基浅薄,连带沾上的人,都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女子无才便是德”几个字被刻意拖长了音调,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过来。
周围几个士族子弟哄笑起来,那笑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因苏然惊人之语带来的短暂震撼。
林悦眉峰微蹙,压下心头被冒犯的怒意。
她侧过身,目光清亮如洗,坦然迎上那几道充满鄙夷的视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令人不适的哄笑:
“诸位所言,恕我不能苟同。出身,不过是命运随手贴上的标签,岂能以此断定一个人灵魂的高贵或低贱?在此以门第嘲笑他人,非但失却君子之风,更显出心胸狭隘,格局有限。敢问诸位读圣贤书,可曾记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那领头的蓝袍士子,名唤崔明,出身清河崔氏旁支,最是骄矜。
他被林悦这番毫不客气的直斥噎得脸色一僵,继而涨得通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放肆!你一个不知来历的粗鄙女子,也配谈论君子小人?这炎朝的天,自古以来就是士族撑着!寒门?不过是我们脚下的泥!他们能有何作为?不过是仰赖士族鼻息,苟延残喘罢了!”
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挑战权威的恼羞成怒,试图用音量压服对方。
苏然握紧的拳背上青筋暴起,胸中血气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正要上前一步,将所有的火力引回自己身上,一只微凉的手却轻轻拦在了他身前。
是林悦。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留给苏然一个纤细却异常挺拔的侧影。
她上前半步,目光如冷电,直视着崔明那双因愤怒而有些外凸的眼睛,唇边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
“哦?依崔公子高见,若无寒门子弟躬耕陇亩,春种秋收,士族老爷们所食的精米细面、时蔬瓜果,莫非是天上掉下来的?若无寒门子弟披坚执锐,戍守边关,用血肉之躯抵御狄人铁蹄,士族门阀又如何在繁华都城里高谈阔论、安稳享乐?至于学识才华——”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因她的话而露出深思或愤懑神色的寒门学子,声音陡然清越,如同玉磬击石,
“更是天下公器!它不姓崔,不姓卢,不姓郑!它属于每一个愿意为之焚膏继晷、穷经皓首的灵魂!士族垄断典籍,把持晋升之路,就能垄断智慧本身吗?这岂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字字铿锵,句句诛心!
“说得好!”
一个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从人群外围响起。
“正是此理!”
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
原本只是默默围观、敢怒不敢言的寒门学子们,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原野,眼底压抑的火星骤然被点燃,汇聚成一片灼热的认同。
他们看向林悦的目光,充满了惊异、感激,以及一种被压抑太久,终于看到一丝光亮的振奋。
就连一些中立的士族子弟,也皱起了眉头,看向崔明等人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崔明被林悦一连串犀利到无法反驳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脸上青白交错,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妖言惑众!”
“够了,崔明。”
一个稍显沉稳的声音响起。
一位年约二十三四、身着月白云纹锦袍、头戴羊脂玉冠的士子排众而出。
他面容俊朗,气质矜贵,正是范阳卢氏的嫡系子弟卢珩。
他目光在林悦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然后转向众人,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这位姑娘言辞虽显激烈,却也点出了些许实情。寒门子弟,亦有向学之心,朝廷亦需广纳贤才。”
他话锋一转,看向林悦,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不容撼动的门阀优越感:
“然则,姑娘也须知,士族与寒门之别,非一朝一夕所成,乃数百年礼法传承、血脉沉淀之结果。等级有序,尊卑有别,此乃维系炎朝纲常之基石。寒门子弟纵有才学,亦需恪守本分,循序渐进,岂能因一时意气,便妄言更改祖宗成法?”
他微微一顿,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
“姑娘今日之言,或有几分道理,却终究是少年意气,不识大体。”
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将林悦那“规矩不合理便该更改”的锐利锋芒,轻描淡写地归为了“少年意气”,并再次用“祖宗成法”、“纲常基石”的沉重枷锁,死死扣住了寒门上升的所有可能。
林悦迎上卢珩看似温和实则倨傲的目光,心中冷笑。
这种包裹着华丽外衣的顽固,比崔明那种赤裸裸的傲慢更令人齿冷。
她并未被对方的气场所慑,反而挺直了背脊,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却蕴含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卢公子所言‘祖宗成法’,小女子不敢妄评。然则,小女子只知,世间万物,皆在流变。沧海可变桑田,王朝亦有兴替。昔日之良法,置于今日之世,未必合宜。若一味抱残守缺,视门第高于真才实学,使明珠蒙尘,栋梁弃于荒野,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基石亦成齑粉。敢问卢公子,当此北狄虎视、国库空虚、民怨渐起之时,炎朝需要的,究竟是固守门第的‘祖宗成法’,还是真正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实干之才?若因出身便阻断贤路,令有识之士报国无门,这究竟是维护纲常,还是……自掘坟墓?”
“自掘坟墓”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安静的庭院里轰然炸响!
卢珩那完美无缺的矜持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他身后的崔明等人更是倒吸一口冷气,看向林悦的目光如同看一个疯子。
苏然站在林悦身侧,清晰地感受到她,话语中那股撼动山岳的力量。
一股滚烫的热流,混杂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共鸣,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
他从未想过,在这个等级森严如铁桶般的世界里,会有一个女子,如此清醒、如此勇敢、如此犀利地直指核心!
她不仅是为他发声,更是为所有被门阀阴影笼罩的寒门灵魂,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光!
这份共鸣,超越了感激,近乎于一种精神上的震撼与指引。
周围的寒门学子更是群情激奋,议论声再也压不住。
“这位姑娘……真乃女中豪杰!句句都说到了咱们心坎里!”
“卢珩公子平时看着公允,原来骨子里还是一样……”
“祖宗成法?哼!我看是挡着他们士族世世代代享福的破盾牌!”
局面彻底失控。
崔明眼见卢珩被林悦一番话逼得脸色铁青,又见寒门学子群情汹涌,顿觉颜面扫地,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他指着林悦和苏然,色厉内荏地吼道:
“反了!反了!你们……你们等着!今日之事,断不能善罢甘休!走!”
他狠狠一甩袖,带着那群同样灰头土脸的士族子弟,如同斗败的公鸡,狼狈地挤出人群,仓惶离去,只留下一地难堪的寂静,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苏然看着他们消失在月洞门后,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随即化为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他转过身,对着林悦,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动作间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重:
“姑娘今日仗义执言,字字千钧,直指时弊,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苏然……代天下有志难伸的寒门学子,谢过姑娘!”
他抬起头,眼中那份好奇已化为灼热的探究,
“只是姑娘见识之卓绝,胸怀之广阔,实在远超常人。敢问姑娘……究竟师从何人?或是……有何奇遇?”
他敏锐地感觉到,眼前女子的思想,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星辰。
林悦心头猛地一跳。
穿越!
这个秘密几乎要脱口而出。她甚至能感觉到袖中,那个紫檀木盒冰冷的棱角,似乎在隐隐发烫。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冲动,面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羞涩和谦逊的微笑:
“苏公子言重了。我不过是林氏一个闲散女儿,平日里不喜女红,偏爱躲在书房啃些杂书,史籍、农书、地理志、乃至前朝野史笔记,不拘一格,胡乱翻阅罢了。看得多了,偶尔便有些胡思乱想。方才见他们以势压人,言语刻薄,一时激愤,口不择言,倒让公子见笑了。”
她将一切归结于“杂书”和“胡思乱想”,巧妙地回避了核心。
苏然的目光在她清丽而坦然的脸上停留片刻。
他阅人虽不算多,却也知眼前女子绝非寻常闺秀。
那番言论,绝非“胡思乱想”四字可以搪塞。
她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份与年龄、身份极不相称的通透与苍凉。
然而,对方既不愿深谈,他亦不便强求。
只是心中那份好奇与关注,已然如藤蔓般悄然滋生。
“原来是林府的小姐,”
苏然恍然,语气多了几分了然中的敬重,
“林氏书香传家,难怪小姐见识不凡。”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只是……小姐今日锋芒毕露,开罪了崔明、卢珩等人,他们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恐怕日后会对小姐不利。小姐在书院行走,还需多加小心。”
他想起林府如今的处境,心中忧虑更甚。
林悦感受到他话中真诚的关切,心中一暖。
她望着苏然那双依旧清澈坚定、却因世道磨砺而染上风霜的眼眸,想起他面对李轩羞辱时那挺直的脊梁,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为天下寒士开一线登进之门”,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多谢苏公子提醒。倒是公子你,身处这漩涡中心,日日面对这些刁难打压,却能始终坚守本心,志存高远,这份坚韧与志向,才真正令人钦佩。”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信,
“我相信,假以时日,公子必能冲破这重重桎梏,实现心中抱负!这世道,终需改变!”
“终需改变”四个字,像投入苏然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着林悦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许,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感充盈四肢百骸。
仿佛孤军奋战多年,终于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战友。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光芒璀璨:
“承小姐吉言!苏然……定不负此志!”
恰在此时,书院深处传来悠长浑厚的钟声,余韵在古树亭台间久久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苏然回过神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道:
“讲学时辰将至,小姐若还有事……”
林悦会意,含笑点头:
“苏公子请自便。今日得见公子风骨,幸甚。”
她微微福了一礼,姿态优雅从容。
“小姐保重。”
苏然再次郑重拱手,目送着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在洒满碎金阳光的石径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重重花木之后。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不同于脂粉的墨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冽气息。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这个谜一般的林府小姐,她的出现,她的言语,她的眼神,都在他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这波澜,绝非男女之情那般简单,而是一种灵魂深处,因共鸣而产生的强烈悸动,一种在漫长孤旅中,终于看到同路人的狂喜与希冀。
她会在他注定荆棘遍布的人生路上,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苏然不知道,但他沉寂已久的心,第一次对未来生出了超越沉重责任的、灼热的期待。
林悦踏着青石板路,穿过青州府城喧嚣的街市。
叫卖声、车马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成一片市井烟火,却难以驱散她心头沉甸甸的思绪。
苏然那孤绝而坚定的背影,崔明等人刻薄的嘴脸,卢珩道貌岸然下的冰冷门阀逻辑,还有自己那番几乎暴露底细的惊世之言……
如同一幅幅鲜明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闪现。
帮助苏然,对抗门阀?
这念头一经升起,便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宿命感。
她深知,在这个世界,这意味着将自己和林家彻底置于士族集团的对立面。
林家如今已是风雨飘摇,经不起任何风浪。
然而,袖中紫檀木盒的棱角硌着她的手臂,那冰冷的触感,以及指尖曾感受到的微弱麻刺,又在无声地提醒着她自身处境的诡异。
归途渺茫,前路未知。
既然命运将她抛掷于此,既然目睹了这不公的世道,既然遇到了苏然这样不甘沉沦的灵魂……
袖手旁观,苟全自身,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不!利用!
利用她现代的知识,利用她对历史规律的理解,利用她对这个时代弊病的洞察!
帮助苏然,就是在黑暗中点燃火种;
拯救林家,就是在惊涛中稳住孤舟。
这两者,或许本就是一体两面!
思绪翻腾间,林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已在眼前。
刚踏入栖霞院,丫鬟柳儿便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扑了过来,圆圆的脸蛋上满是焦急: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这都大半日了,奴婢的心一直悬着!您……您这是去哪儿了呀?脸色怎么不太好?”
她踮起脚,想用手背去探林悦的额头。
林悦心中一暖,轻轻握住柳儿的手拉下,安抚地笑了笑:
“没事,柳儿,只是去清贤书院走了走,见识了一番。”
“清贤书院?”
柳儿瞪大了眼睛,随即小脸皱成一团,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深谙世事的忧虑,
“小姐,您怎么去那儿了?那地方……虽说名声在外,可里面乌烟瘴气的很!那些鼻孔朝天的士族公子哥儿,还有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老师,对咱们寒门出身的,恨不得踩进泥里!就说那个苏然公子吧,学问是顶顶好的,可有什么用?还不是处处受排挤打压?奴婢听说,连他应得的廪膳补贴,都被克扣过呢!”
柳儿无意间的絮叨,如同细密的针,再次刺中了林悦的心。
苏然的处境,比她想象的更艰难,更具体,更令人愤懑。
她走到窗边的紫檀书案前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冰冷的桌面。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将庭院里略显颓败的景致,染上一层黯淡的金边。
“柳儿,”
林悦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个静静躺着的紫檀木盒上,声音有些飘忽,
“你说得对,清贤书院……规矩是大,水也深。对了,你去替我找几本……关于炎朝律法、尤其是涉及土地、赋税、还有……士族特权的书册来。不拘新旧,能找到的都拿来。”
“律法?士族特权?”
柳儿有些懵懂,但见小姐神色认真,还是立刻应下,
“是,小姐,奴婢这就去书库找找,老爷以前好像收着些旧档。”
柳儿离去后,房间陷入一片沉寂。
林悦伸出手,指尖悬停在紫檀木盒,那奇异的金属纹饰上方。
那非金非铜的暗银色,在昏暗中流转着幽冷的光泽,扭曲的火焰藤蔓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透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邪异。
她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打开它,只是将指尖轻轻触碰上去。
嗡——
一股远比上次清晰强烈的麻刺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入,沿着手臂经络直冲头顶!眼前仿佛有无数破碎的、难以名状的画面和符号疯狂闪过,耳畔响起低沉混乱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呓语!
林悦猛地抽回手,心脏狂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这盒子……绝非单纯的古董!它与她的穿越,必定存在某种她尚未理解的、危险而强大的联系!
是钥匙?还是……潘多拉的魔盒?她盯着盒子,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探寻归途的线索,或许就在其中,但贸然开启的后果,她无法承受。
必须谨慎!
在拥有足够力量和理解之前,这盒子只能暂时封存。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苏然的身影再次浮现。
他需要盟友,需要破局的力量。
而她,需要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规则,更需要……一个撬动这铁板一块的支点。
清贤书院,无疑是最好的切入点。
那里汇聚着这个时代的精英,也充斥着最尖锐的矛盾。
明日,必须再去!
清贤书院,藏书阁。
晨曦透过高窗上蒙尘的明瓦,切割成几道浑浊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密密麻麻、高耸至屋顶的乌木书架上。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沉静而肃穆。
苏然早早便来到了这里。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衿,身形挺拔如松,穿行在层层叠叠的书架迷宫中,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排排书脊。
他在寻找,寻找那些被士族束之高阁、或刻意曲解的先贤论述,寻找历代改革者失败的教训,寻找一切能支撑他心中那个惊世骇俗理想的理论武器和可行之策。
指尖拂过《盐铁论》、《昌言》、《潜夫论》等书卷粗糙的书页,仿佛在与那些同样愤懑不甘的古代灵魂对话。
然而,这份专注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如同令人厌恶的蚊蚋,从不远处两个书架间的空隙传来。
“……就是她!昨天在内院,牙尖嘴利,把崔明和卢珩公子都顶得下不来台的那个!”
“啧,听说是林府那个嫡女?林家如今都破落成什么样了,她倒有胆子出来蹦跶?”
“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该不会真看上苏然那穷小子了吧?一个破落户,一个寒门泥腿子,倒也是绝配,哈哈!”
“嘘——小声点!不过……那林小姐模样确实标致,就是性子太野,可惜了……”
污言秽语,恶意揣测,如同污水般泼来。
苏然拿着书卷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可以忍受对自己的羞辱,却无法容忍他们,用如此肮脏的字眼,去玷污那个如清泉般明澈、如利剑般锋锐的女子!
就在这时,藏书阁厚重的木门外,清晰地传来一阵喧哗争执声,其中夹杂着一个他绝不会错认的清越嗓音!
苏然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书卷塞回书架,疾步如风地冲了出去!
藏书阁外的空地上,已围了不少闻声而来的学子。
人群中心,林悦亭亭而立,一袭淡蓝素雅长裙,青丝简单绾起,更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在清晨的微光里,如同一株临水照影的青莲。
然而此刻,她面前站着三个气势汹汹的士族子弟,为首的正是昨日吃了大亏、一脸怨毒的崔明!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同样面带不善的同伴。
“哟,这不是林大小姐吗?真是稀客啊!”
崔明阴阳怪气地开口,眼神像毒蛇般在林悦身上逡巡,
“怎么,昨日还没‘指点’够,今日又巴巴地跑来咱们书院?莫非……是舍不得苏然那个寒门相好?”
他故意将“相好”二字咬得极重,引起身后同伴一阵猥琐的低笑。
林悦神色不动,仿佛没听到那不堪的言辞,只平静地看着他:
“清贤书院乃求学问道之所,只要是诚心向学之人,皆可来此。我来,自然是为了读书。”
她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册,正是昨日提及的《炎朝律疏辑要》,
“崔公子若有兴趣,不妨一同探讨?”
崔明瞥了一眼那书册,嗤笑一声,满脸的不屑:
“探讨?就凭你?一个女子,读再多律法,也上不得公堂,断不了案子!装什么清高学问?我看你就是借着读书的名头,来私会情郎的吧?”
他越说越放肆,眼中恶意更盛,竟一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抢夺林悦手中的书卷,
“让本公子看看,你这书里夹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住手!”
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
就在崔明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书卷的刹那,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崔明瞬间痛呼出声!
苏然高大的身影,已如一座山岳般挡在了林悦身前。
他面色冷峻如冰,眼底燃烧着压抑的怒火,逼视着因疼痛而面容扭曲的崔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崔明,你身为士族子弟,竟敢在书院圣地,公然对女子行此无礼强抢之事!清贤书院的规矩,朝廷的律法,在你眼中都是摆设吗?!”
“你……苏然!你这贱民!放开我!”
崔明又惊又怒,拼命挣扎,却感觉手腕像是被铁箍锁住,动弹不得,额上青筋暴起,
“你竟敢对我动手!反了你了!”
“动手?”
苏然冷笑一声,手上力道又加重一分,看着崔明痛得龇牙咧嘴,才猛地将他往前一搡,松开了手。
崔明踉跄几步,被身后同伴扶住才没摔倒,手腕上已是一片骇人的青紫。
苏然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寒铁,清晰地传遍全场,
“我不过是阻止你行凶,维护书院清誉!倒是你,崔明,三番两次寻衅滋事,侮辱同窗,欺凌女子,究竟是谁在践踏规矩,目无法纪?!”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一个威严而略带不悦的声音传来。人群自动分开,一位身着深青色儒衫、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夫子踱步而来。
他目光如电,扫过场中剑拔弩张的几人,眉头紧锁。
此人正是书院中主管风纪的宋夫子,为人刚正,不阿附权贵,在士族子弟中也颇有威信。
崔明一见宋夫子,如同见了救星,立刻捂着红肿的手腕,抢先一步恶人先告状:
“宋夫子!您来得正好!这苏然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竟敢当众殴打于我!还有这林氏女子,屡次擅闯书院,妖言惑众,扰乱秩序!请夫子为学生做主啊!”
宋夫子并未立刻表态,目光转向苏然和林悦,带着审视:
“苏然,林姑娘,崔明所言,是否属实?”
苏然正要开口,林悦却已上前半步,对着宋夫子盈盈一礼,姿态从容不迫:
“夫子容禀。小女子林悦,确为求学问而来。方才在藏书阁外,崔公子等人无端拦阻,出言污秽,更欲强抢小女子手中书卷。幸得苏公子及时赶到制止,方免于书卷受损。崔公子所言‘殴打’,实乃苏公子情急之下阻止其行凶之举,夫子明鉴。”
她语气平和,条理清晰,将事情经过还原得清清楚楚,更点明了崔明“强抢”和“行凶”的关键。
“你……你血口喷人!”
崔明气得跳脚。
宋夫子的目光,在崔明红肿的手腕和林悦手中,完好无损的书卷上扫过,又看了看苏然坦荡的眼神,和林悦不卑不亢的姿态,心中已有了判断。
他沉声道:“孰是孰非,本夫子自有公断。崔明,你言语失当,行为失检,禁足三日,抄写《弟子规》十遍!苏然,出手虽有缘由,但终究过于冲动,罚抄《中庸》三遍,静思己过!至于林姑娘……”
他看向林悦,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书院虽不禁女子入内观览,然则风波之地,宜静不宜动。姑娘日后若来,还望谨言慎行,莫要再惹事端。”
这处罚,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明显偏向了林悦和苏然。
崔明禁足抄书,惩罚更重;苏然只是抄写静思;
而对林悦,更是连实质处罚都没有,只是口头告诫。
崔明脸色铁青,还想争辩,却被宋夫子严厉的目光瞪了回去,只得恨恨地剜了苏然和林悦一眼,带着满腹怨毒,悻悻然被同伴拉走。
“你们两个,随我来。”
宋夫子对苏然和林悦说道,转身走向不远处一间僻静的书房。
书房内陈设简朴,唯有满壁书卷散发着墨香。
宋夫子示意两人坐下,自己也在书案后坐定,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片刻,缓缓开口,语气比方才缓和了许多:
“方才之事,是非曲直,老夫心中有数。崔明跋扈,该罚。苏然,”
他看向苏然,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你虽出身寒微,然心志坚毅,才学出众,更难得有一腔热血,心系寒门。老夫在书院多年,寒门之中,如你这般者,凤毛麟角。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
“过刚易折。这书院,这青州,乃至整个炎朝,盘根错节的门阀势力,远非你一人之力可撼动。锋芒太露,只会招致更残酷的打压,甚至……杀身之祸。要学会藏锋守拙,以待天时。”
苏然心中震动,起身深深一揖:
“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宋夫子这番话,既是警示,也是某种程度上的认可与保护。
宋夫子点点头,目光又转向林悦,带着探究和一丝深意:
“林姑娘,你昨日之言,今日之举,老夫亦有所闻。见解之独特,胆识之过人,实令老夫惊讶。林氏有你这样的女儿,是福气。”
他话中有话,似乎在暗示林府如今的处境,
“只是,姑娘家,卷入这士族寒门的纷争漩涡,终究太过凶险。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日崔明只是跳梁小丑,他背后所代表的清河崔氏,乃至卢珩背后的范阳卢氏,才是真正的庞然大物。姑娘聪慧,当知进退。”
林悦心中凛然,知道宋夫子是在真心提点。她起身,恭敬回礼:
“谢夫子提点。小女子省得,日后定当更加谨慎。”
她顿了顿,迎着宋夫子深邃的目光,坦然道,
“只是,目睹不公,若因畏惧强权而缄口不言,与助纣为虐何异?小女子虽力微,亦不愿做那沉默的帮凶。”
宋夫子眼中精光一闪,抚须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也罢。心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份气魄,倒让老夫想起一个人。”
他没有深说,只是话锋一转,
“日后在学问上,若有疑难,可随时来寻老夫。书院藏书浩瀚,或能解你心中之惑。”
这无疑是抛出了橄榄枝!
林悦和苏然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惊喜,连忙齐声道谢:
“多谢夫子!”
两人告退出来,刚走到回廊下,林悦便忍不住看向苏然,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真诚的感激:
“方才……又连累苏公子了。若非公子及时赶到,那崔明……”
“林姑娘切莫如此说!”
苏然连忙打断,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并肩作战后的坦荡与亲近,
“若非姑娘昨日仗义执言,苏然今日或许还在独自承受那等污言秽语。你我……算是互相扶持,共渡难关。”
他唇边露出一抹清朗的笑意,如同拨云见日。
林悦也笑了,正要说话,书院大门方向,陡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混乱不堪的喧嚣!
那声音绝非寻常学子喧哗,而是充满了惊恐、哭喊、愤怒和某种器物被剧烈冲撞的可怕碎裂声!
其中还夹杂着尖锐刺耳的叱骂和几声凄厉的惨叫!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大门那边!”
原本安静的庭院瞬间炸开了锅!
学子们纷纷从各处涌出,惊疑不定地望向大门方向。
苏然和林悦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同时转头,望向那喧嚣传来的方向,心中同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那混乱的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散了方才书房内短暂的平和,预示着某种更大、更猛烈、足以撕裂,这书院乃至整个青州府平静表象的风暴,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