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栖霞院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林悦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满壁书卷之上,如同困兽之斗。

书案上,那份凝聚了她与苏然心血的《城西庄三亩薄田改良试验条陈》静静摊开,墨迹已干,却如同被封印的利刃,无处施展。

她指尖划过条陈上清晰的“三亩薄田”字样,耳边却回响着晨间议事厅内那些冰冷刺骨的阻拦:

“城西庄子?那是祖产!岂能容你小辈随意折腾?万一减产,如何向祖宗交代?”(三叔林振业,拍着桌子)

“试验?哼!农桑之事,自有积年的老把式操持!你一闺阁女子,懂什么深耕堆肥?莫要胡闹!”(五叔林振邦,连连摇头)

“三亩?三亩也是林家的地!祖宗基业,一分一毫都动不得!此事休要再提!”(二叔公林崇德,斩钉截铁)

那一声声“祖产”、“祖宗”、“动不得”,如同无形的铁链,将她试图撬动的那一丝缝隙死死焊牢。

族老们顽固的反对声,如同隆冬朔风,吹熄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沉重的无力感。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刺痛却远不及胸中翻涌的憋闷与焦灼。

这“三亩薄田”,已非仅仅是试验田,而是她突破家族囚笼、守护与苏然未来的唯一希望!

绝不能就此放弃!

青州府城,一条僻静幽深的小巷。

巷子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行,两侧斑驳的青砖高墙爬满了深绿近黑的苔藓,湿漉漉地散发着泥土和岁月腐朽的气息。

几株不知名的野草从墙根石缝里顽强地钻出,细弱的茎叶在穿巷而过的风中微微颤抖。

巷口隐约传来主街的喧嚣——小贩拖长了调子的叫卖、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马蹄踏地的清脆回响——更衬得这巷内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幽深而压抑。

林悦脚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进来。她发髻微乱,脸颊因情绪激动而泛着异样的红晕,淡青色的裙裾扫过湿滑的地面,沾上了几点污渍也浑然不觉。

一抬头,便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等在那里。

苏然背靠着一处苔痕最重的墙角,青衫洗得有些发白,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也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色。

他显然已等候多时,目光一直注视着巷口的方向。当看到林悦带着一身压抑的焦躁和委屈闯入视线,他立刻迎上几步。

“悦儿!”

苏然的声音带着关切,目光迅速扫过她略显狼狈的形容,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可是……条陈受阻了?”

他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苏然!”

林悦看到他,强撑了一路的堤防瞬间决口。

她甚至顾不上巷子是否隐秘,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愤懑,

“何止是受阻!他们……他们根本连‘三亩薄田’都不肯给我!一句‘祖宗基业动不得’,便将所有可能堵得死死的!说我不知农事,说我胡闹折腾……苏然,我……”

她喉头哽咽,眼中水汽弥漫,将议事厅内长辈们刻薄的言辞、冰冷的否决,一股脑儿倾泻而出。

说到最后,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胸中那股被轻视、被否定的屈辱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苏然静静地听着,眉头越锁越紧。

当听到“祖宗基业动不得”这句如同紧箍咒般的理由时,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愤怒,而是洞悉本质后的冷冽。

他上前一步,轻轻扶住林悦微颤的手臂,声音低沉却异常沉稳:

“悦儿,别急。我明白了。他们用‘祖宗基业’压你,无非是怕担风险,怕失去对‘根本’的掌控。既然如此,我们便绕开这‘根本’!”

“绕开?”

林悦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满是困惑与茫然。家族田产,难道不是唯一的“根本”?

“对!绕开!”

苏然的目光灼灼,如同在幽暗的巷子里点亮了一盏明灯,

“他们死守的‘根本’,是祖宗传下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田地产业。但悦儿,真正的生机,未必只在墙内,更在墙外!在那些他们目光尚未触及、或者……不屑一顾的‘新土’之上!”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破局的兴奋。

“新土?”

林悦的心被这个陌生的词猛地揪紧,眼神中的迷茫被一丝光亮驱散。

“正是!”

苏然松开她的手臂,眼中闪烁着运筹帷幄的智慧光芒,语速加快,条理清晰,

“我这些日子翻阅邸报,走访清风诗社几位家中行商的朋友,得到一个消息:北境局势微妙,狄人王庭内乱,几个靠近边关的大部落为求自保,正暗中寻求与我炎朝边境互市!他们急需粮食、布匹、铁器(非兵器),而他们手中,有上好的皮货、珍稀的山参、鹿茸,甚至……还有西域流入的琉璃器和一些稀有的矿石染料!”

他顿了顿,看到林悦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继续道:

“更重要的是,士族门阀的目光,此刻都盯着中枢权柄和盐铁漕运这些传统肥肉!边境互市,路途遥远,风险难测,且涉及‘蛮夷’,在他们眼中是‘下等商贾’才做的腌臜生意,根本不屑一顾!这,便是我们最大的机会!”

“避开士族门阀垄断的传统商路,另辟蹊径,打通北境贸易?”

林悦喃喃道,心脏因这个大胆的设想而狂跳起来。

这不再是改良祖田,而是在全新的地图上开辟战场!

风险巨大,但……一旦成功,回报同样惊人!

“正是!”

苏然用力点头,

“林家只需以‘行商’名义(而非家族产业),组织一支精干的小型商队,携带青州本地特产的精粮、普通布帛、以及一些精巧的铁制农具和生活器皿,避开崔氏卢氏控制的官道,走隐秘的商路前往北境指定的几个互市点。换回皮货、药材等物,再秘密运回。这些东西,在青州、乃至江南,都是紧俏之物!利润何止十倍于普通粮布?”

“行商名义……隐秘商路……”

林悦飞快地消化着这些信息,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家族长辈若知是‘行商’、‘边境’,只怕反对更甚……”

“所以,明面上,我们依旧需要一个‘试验田’的幌子!”

苏然眼中精光一闪,早已成竹在胸,

“我们向族老提议的‘试验’,不再是动他们的祖田,而是在家族名下一个……早已半死不活、无人问津的产业上动刀!”

“无人问津的产业?”

林悦飞快思索着林家那些边缘资产。

“比如,”

苏然压低声音,

“城东那间经营惨淡、连年亏损的‘锦绣坊’!名义上,我们向族老申请,将此织坊作为‘经营试验’之地。对外宣称,是为了尝试用新法染织,提高布匹品质,重振织坊。所需启动银钱不多,且是处理‘烂摊子’,那些守旧的老爷们,多半乐得甩手,甚至等着看笑话!”

“而实际上,”

林悦瞬间领悟,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我们将这织坊作为掩护和周转之地!用织坊名义采购原料、招募人手、甚至……将北境换回的皮货药材在此进行初步处理、染色、分装,再以‘锦绣坊新产’的名义高价售出!一明一暗,互为表里!明处是染织试验,暗地里是北境贸易!只要账目做得巧妙,初期投入又小,他们根本不会察觉!”

“悦儿聪慧!一点即通!”

苏然眼中满是激赏,

“正是如此!我们甚至可以利用织坊原有的染缸和工匠,尝试将北境带回的矿石染料用于布匹,做出真正独一无二的‘新货’,为日后真正打开新市场铺路!这便是在他们眼皮底下,埋下一颗真正的变革种子!一旦北境贸易打通,利润滚滚而来,那些守旧的老爷们,还能坐得住吗?到那时,‘锦绣坊’这‘试验田’的功绩,便是我们最大的筹码!”

这环环相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妙计,如同惊雷在林悦脑海中炸响!

它不仅完美避开了“祖宗基业”的死穴,更巧妙地利用了家族内部的轻视和无人问津的角落,将风险分散,将利益最大化!

苏然的格局、胆识和智慧,让她心潮澎湃,几乎要落下泪来!

“苏然!”

她再也抑制不住,忘情地抓住他的手臂,指尖用力,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此计……此计大妙!非你,无人能想出此等破局良策!悦儿……悦儿真不知如何谢你!”

她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对他由衷的钦佩与感激。

苏然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力度和温度,看着她重新焕发光彩、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眼眸,心中同样激荡着暖流与豪情。

他反手轻轻覆上她抓着自己手臂的手背,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悦儿,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此路虽险,荆棘密布,然苏然必倾尽全力,与你同行,护你周全,直至功成!”

“护你周全,直至功成”八个字,如同誓言,在幽深寂静的小巷中回荡,带着一种超越同盟、近乎守护的深沉力量。

两人目光胶着,在这无人窥见的角落,一种生死相托、祸福与共的羁绊悄然凝结,远比儿女情长更为厚重。

巷口吹来的风,似乎也带上了温度。

栖霞院的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林悦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伏案疾书。柳儿强忍着困意在一旁伺候,研磨、递纸、添茶,看着自家小姐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奋笔如飞,眼中满是心疼,却不敢打扰。

“小姐,寅时了,您歇会儿吧……”

柳儿看着窗外透出的蒙蒙青灰色,小声劝道。

林悦头也未抬,笔下不停,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亢奋:

“柳儿,再等等。苏公子此计,环环相扣,容不得半点疏漏。这份《锦绣坊经营改良暨北境新货探源计划》,必须字字珠玑,滴水不漏!”

她将“经营改良”与“北境探源”巧妙地揉为一体,明暗交织。

她笔下,将“锦绣坊”的“试验”描绘得冠冕堂皇:

。招募流落民间的染织巧匠,尝试复原古籍中失传的矿物染色秘法(实则为北境矿石染料做准备);

以“提高效率”为由,重组织坊人手,暗中挑选可靠、口风紧的青壮(为组建商队埋下伏笔);

所需银钱预算,更是精打细算到每一两银子,显得极为“务实”且“量力而行”。

当最后一笔落下,窗外天光已大亮。林悦看着墨迹淋漓的计划书,长舒一口气,眼中虽有疲惫,却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

栖霞院正厅,气氛依旧凝重。

林崇德高居上首,闭目养神,手中木胆规律地转动。林振业、林振邦等人分坐两侧,脸上带着惯常的审视与不耐。

林悦深吸一口气,捧着那份崭新的计划书,步履沉稳地步入厅中。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沉稳的藕荷色衣裙,发髻一丝不乱,神色恭敬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二叔公,各位叔伯,”

林悦行了一礼,声音清朗,

“悦儿思前想后,深觉先前所提试验祖田,确有不妥,有负祖宗托付。”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皆是一愣。

林崇德睁开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林振业更是挑了挑眉,一副“果然知难而退”的了然神色。

“然则,”

林悦话锋一转,双手将计划书恭敬呈上,

“林家产业,同气连枝。城东‘锦绣坊’经营不善,连年亏损,已成家族负累。长此以往,非但于家族无益,恐亦损及清誉。悦儿不才,愿请缨接手此坊,试行改良之法,以求扭亏为盈,为家族分忧!”

她将“锦绣坊”的惨状和“损及清誉”点出,正中这些守旧族老的下怀。

林振业接过计划书,草草翻看,嗤笑道:

“改良?就凭你?那破织坊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你能有什么法子?”

“三叔请看,”

林悦不卑不亢,指向计划书关键处,

“悦儿计划,一在‘技’——寻访巧匠,尝试复原古法矿物染色,提升布匹品质与价值;二在‘人’——精简冗员,重定工契,激发工效;三在‘本’——严控原料采购,杜绝贪蠹。所需启动银钱,仅需纹银五百两。若半年内无法扭亏,悦儿愿自掏体己填补亏空,并从此不再过问家族产业之事!”

她抛出了“自担风险”的重磅筹码,姿态放得极低,目标却极为明确——只要这“烂摊子”和那五百两启动银子!

林振邦仔细看了看预算和“扭亏”承诺,又听到“矿物染色”、“古法复原”这些听起来“风雅”又“遵循古制”的名头,脸色稍缓:

“五百两……倒是不多。若真能扭亏,倒也是件好事。只是这矿物染色,风险不小……”

“五叔放心,”

林悦立刻接口,

“此乃小范围尝试,成败皆可控。且古籍有载,并非无迹可寻。纵使不成,坊内原有染织业务亦不会荒废。”

她将风险描述得微乎其微。

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族老们交换着眼神。

五百两银子,对一个士族之家不算什么,甩掉一个亏损的织坊包袱,还能博个“勇于任事”的名声(虽然是个女子),怎么看都不算亏。

至于那什么“矿物染色”,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闺阁女子附庸风雅的玩意儿,成不成,无关大局。

最终,林崇德缓缓开口,一锤定音:

“也罢。既然你有此心,这‘锦绣坊’便暂由你打理。所需五百两,从公中支取。记住你的承诺,半年为期。若仍无起色……”

后面的话未说尽,但警告之意昭然。

“谢二叔公!悦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林悦强压住心中的狂喜,深深一礼。成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虽然只是接手一个破烂织坊和区区五百两银子,但这便是她撬动整个计划的支点!是苏然妙计得以实施的基石!

林府花园深处,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下。

林悦脚步轻快,几乎是小跑着穿过曲折的回廊,脸上是连日来罕见的明媚与振奋。她必须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苏然!

刚转过假山,便见苏然已等在那里,显然也收到了风声。他负手而立,望着池中游鱼,青衫磊落,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苏然!”

林悦快步上前,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成了!锦绣坊!五百两!他们允了!”

苏然倏然转身,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如同拨云见日:

“好!悦儿!太好了!”

巨大的喜悦冲击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林悦因激动而微凉的手。

那温暖而有力的触感,带着成功的激荡和并肩作战的亲密,瞬间传递过来。

林悦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指尖直涌向心田,驱散了所有阴霾。

她抬眸,撞进他同样盛满欣喜和某种更深沉情愫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周遭的虫鸣鸟语仿佛都静默了,只余下彼此清晰的心跳和掌心相贴的温度。

“小姐!小姐!三爷那边……”

柳儿咋咋呼呼的声音突然从回廊那头传来。

两人如同触电般,迅速分开手,各自退后半步。

林悦脸颊飞起两抹红霞,慌忙垂下眼帘,掩饰着狂乱的心跳。

苏然也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别处,耳根处悄然染上一抹薄红。

柳儿气喘吁吁地跑近,看到两人略显尴尬的姿态和自家小姐绯红的脸颊,小丫头眼珠滴溜溜一转,立刻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却聪明地没有点破,只道:

“小姐,三爷打发人来问,锦绣坊的账册和钥匙何时去取?”

林悦定了定神,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

“知道了。我即刻就去。”

她转回头,看向苏然,眼神已恢复清明,却比之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软和坚定,

“苏公子,接下来,便要真正开始了。”

苏然迎上她的目光,郑重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短暂的、带着温度的触碰,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散,却也更加坚定了他们共同前行的决心。

锦绣坊,这破败的织坊,如同蛰伏的茧。

明处,是染缸里翻滚的布匹和“矿物染色”的幌子;

暗处,一场以五百两纹银为引,以整个北境贸易为图的宏大棋局,已悄然落下了第一子。

而执棋的两人,在冲破第一道枷锁的喜悦与那心照不宣的悸动中,目光已投向更辽阔、也更险峻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