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林悦指尖冰凉,如同浸过深秋的井水,被苏然的手掌紧紧包裹住。

他指腹温热,带着薄茧,轻柔地拂过她眼角,拭去那点微不可察的湿润。

窗棂透入的光线在他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他声音低沉,却似磐石落地:

“悦儿,安心等我。这迷雾再浓,我也定为你、为林家,劈开一线天光。”

林悦喉头哽咽,万千忧虑化作一声轻应,只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将自身的力量渡过去:

“万事小心……家里有我。”

苏然点头,再无多言,转身踏入门外渐浓的暮色。

林悦倚门而立,目光追随着他挺拔的背影在庭院青石小径上渐行渐远,最终被朱漆大门吞没。

寂静的院落里,只余下她心底无声的祈愿,随晚风飘散。

苏然的身影融入都城喧嚣的人潮,那封冰凉的匿名信紧贴着他胸口,像一块沉甸甸的寒铁。

宣纸的纹理透过薄薄的衣衫,无声地传递着书写者的恶意与谜题。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食物、汗水和尘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

纸墨——这条看似微弱的线索,此刻是他手中唯一能刺破黑暗的针。

“文墨斋”的匾额古色古香,跨过门槛,一股沉郁的墨香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市井的喧闹。

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堆满各式纸张的货架上投下柔和的光晕。苏然取出信件,掌柜——一位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者——接过,对着光仔细端详。

他布满褶皱的手指摩挲着纸面,又凑近嗅了嗅墨痕,最终缓缓摇头,将信递回:

“公子,此乃寻常青檀宣,东市‘德隆纸行’、南街‘翰墨坊’,十家有八家都在售卖。墨亦是普通徽墨,笔迹嘛,刻意为之,瞧不出端倪。”

他语气笃定,带着阅尽千帆的淡然。

苏然并未就此罢休。

他踏进“妙笔轩”,这里窗明几净,货架上的湖笔、徽墨、端砚摆放得一丝不苟。

年轻的掌柜正小心翼翼地为一位富态商人展示一方带眼的新砚。

苏然耐心等待,待商人满意离去,才上前询问。

掌柜接过信纸,只扫了一眼,便肯定道:

“公子,此纸小店也有,城南‘集雅轩’、城北‘墨香楼’,皆是寻常货色。至于这墨,气味、色泽,确是普通徽墨无疑。”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

离开“妙笔轩”,苏然又步入“书香阁”。

此处书卷气更浓,四壁皆是高耸的书架,典籍林立。

柜台后的老先生戴着玳瑁眼镜,听闻来意,接过信件,扶了扶镜框,凑近了细细审视纸张的纤维走向,甚至用指甲轻轻刮擦纸边。

半晌,他抬起头,叹息般说道:

“公子所寻,如大海捞针。此等宣纸,都城纸铺每日售出不知凡几。这墨痕,亦是寻常徽墨所留,毫无特异之处啊。”

他语调缓慢,带着老学究的谨慎与一丝爱莫能助的惋惜。

接连三家,答案如出一辙。

线索仿佛投入水中的石子,连个清晰的涟漪都未激起便沉入水底。

苏然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口,午后的阳光带着灼人的温度,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正当他凝神思考是否该转向印刷作坊或墨坊继续追查时,一股冰冷的异样感骤然爬上脊背。

不是一道,而是几道目光,如同附骨之蛆,粘稠而隐蔽地黏在他身上。

他不动声色,脚步未停,目光依旧向前,仿佛只是被街边杂耍艺人的把戏吸引了片刻。

眼角的余光却如最精密的探针,迅疾而锐利地扫过身后攒动的人头。

几个穿着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短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人群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他们动作协调,彼此间保持着某种无声的默契,像一张无形之网,悄然向他收拢。

苏然心中警铃大作。

他佯作随意地拐进一条稍窄的偏街,在一家售卖字画裱糊材料的小店——“裱褙居”前停下脚步。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浆糊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

角落堆满了卷轴和待裱的画心,显得拥挤而杂乱。

柜台后坐着个身形干瘦的中年人,眼神浑浊,正就着昏暗的光线修补一幅破旧的山水画。

“老板,请看看这纸。”

苏然将信纸递过去。

干瘦老板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信纸,又低头继续摆弄他的浆糊刷子,漫不经心道:

“青檀宣,满大街都是。”

苏然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老板浑浊的眼睛:

“那……最近可有生面孔,大量购入此类纸张?或者,专买这种普通徽墨的?”

他特意加重了“大量”二字。

话音未落,老板原本懒散的神情骤然凝固。

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

他像是被火烫到一般,身体不自觉地朝后缩去,避开苏然迫人的视线,声音陡然变得干涩而慌张:

“没……没有!小店小本经营,人来人往,哪里记得住!公子问错人了!”

他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桌上的工具,眼神躲闪着,几乎要缩进柜台下的阴影里。

“老板,”

苏然的声音冷硬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此事非同小可,关乎人命。若能提供有用线索,必有重金酬谢!”

他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轻轻放在柜台上,银光在昏暗中一闪。

然而,那老板却像见了毒蛇猛兽,看也不看那银子,猛地站起身,连连摆手,声音带着哭腔:

“公子饶命!小人真不知情!真不知情啊!”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掀开油腻的布帘,踉跄着逃进了店铺幽深的后堂,留下苏然一人站在昏暗、死寂的店堂中,只有那锭银子在柜台上泛着冰冷而讽刺的光。

线索在此彻底断绝。

苏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感带来一丝清醒的愤怒。

果然!

无形的黑手早已布下罗网,不仅掐断了可能的线索源头,更连一丝缝隙都严丝合缝地堵死!

他迅速收起银子和信件,疾步走出这令人窒息的“裱褙居”。

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四合,如浓稠的墨汁泼洒下来。

白日喧嚣的街道行人已变得稀稀拉拉,店铺纷纷打烊,只余下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在青石板上投下鬼魅般晃动的长影。

那股被窥伺的感觉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因夜色的掩护而变得更加粘稠、更加肆无忌惮,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漫涌上来,带着浓浓的恶意,几乎要将他淹没。

必须甩掉这些尾巴!

苏然猛地加快脚步,不再掩饰行踪,身形如离弦之箭,在空旷的街道上疾奔。

他凭借记忆和对都城巷陌的熟悉,专挑七拐八绕的狭窄弄堂。

终于,在一个岔口,他毫不犹豫地折身,闪进一条名为“柳枝巷”的偏僻窄巷。

巷子深不见底,两侧高墙夹峙,墙皮斑驳脱落,爬满湿滑的青苔,在夜色中散发着阴冷的霉腐气息。

头顶仅剩一线黯淡的天光,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碎石路,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响。

苏然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迅速向巷子深处移动了约莫三四十步,然后猛地停住,侧身紧贴在冰冷滑腻的墙壁阴影里,如同一块融入黑暗的岩石。

他凝神谛听。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远处更夫单调而模糊的梆子声隐约传来。

难道甩掉了?

苏然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瞬。

然而,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

“嗒…嗒…嗒…”

极其轻微、谨慎的脚步声,如同狸猫踏过枯叶,小心翼翼地踏入了巷口,正朝着他藏身的方向,一步一步地逼近。

声音不止一个,至少有三人!

苏然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血液冲上头顶。

他不再犹豫,猛地从阴影中跨出一步,堵在巷子中央,对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厉声断喝:

“什么人!藏头露尾,意欲何为?!”

喝声在狭窄的巷壁间撞击回荡,嗡嗡作响,更显此地空旷死寂。

回应他的,只有骤然停止的脚步声,以及一片更加令人心悸的沉默。

巷口方向,黑暗浓得化不开,那几个灰影如同融入了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苏然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夜风穿过幽深的小巷,卷起地面的浮尘,带来刺骨的寒意。

苏然独立于这被黑暗吞噬的窄巷中央,如同一座孤岛。

方才那几声鬼魅般的脚步,此刻已彻底消融在无边夜色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缓缓摊开紧握的掌心,指甲在皮肉上留下的月牙形凹痕清晰可见,微微刺痛。

那封匿名信,贴身藏着,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灼烫着他的胸膛。

线索,断了,断得如此彻底,断得如此干净利落,连一丝可供抓握的毛刺都没有留下。

是谁?

王氏那些盘踞在都城阴影里的爪牙?

亦或是……更深处,更令人不安的势力?

他们如此如影随形,如此精准地掐灭每一线微光,究竟在掩盖一个何等恐怖的秘密?

而写下这封匿名信、将他引入这漩涡中心的人,又是何方神圣?

是敌?

是友?

是陷阱的诱饵,

还是绝望中的呼救?

重重迷雾,深不见底。

每一个疑问都像冰冷的铁钩,拖拽着他向未知的深渊沉去。

然而,就在这冰冷的窒息感几乎要攫住他咽喉的瞬间,林悦那双盛满忧惧却又强自镇定的眼眸,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双眼睛,曾在无数个家族危难的时刻,成为他心中不灭的灯火。

还有她指尖微凉的触感,那句“万事小心”的叮咛,此刻都化作一股滚烫的暖流,注入他几乎被寒意冻结的四肢百骸。

苏然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夜露气息的冰冷空气,胸膛剧烈起伏,随即又缓缓归于平静。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浓稠的黑暗,投向巷子尽头那线微弱的、不知通向何方的天光。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他早已无路可退。

为了那双眼睛里的光不熄灭,为了那份紧握的信任不被辜负,纵使前路荆棘密布,他也必须劈开一条路来!

他挺直了脊梁,仿佛要将这沉甸甸的夜色也一并扛起。

锐利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巷口那片死寂的黑暗,将那份被窥伺的冰冷触感牢牢刻入心底。

然后,他毅然转身,脚步沉稳而坚定,踏碎了地上的碎影,一步步向着巷子深处,向着那未知的、危机四伏的黑暗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