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的香港观塘，空气里永远拧得出工业时代的粗粝。颜一在一阵剧烈的眩晕中睁开眼时，后脑勺磕在水泥地上的钝痛还没散去，鼻腔就被一股复杂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灌满——劣质塑胶燃烧的焦糊味像根细针，扎破了机油的腥膻和汗渍的酸腐，三者搅成一团，蛮横地钻进肺叶。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手肘却按在一片湿漉漉的黏腻上。低头一看，暗褐色的油污在水泥地的裂纹里蜿蜒，像条凝固的蛇。视野里的天空是铅灰色的，被几根锈迹斑斑的铁皮烟囱分割成碎片，黑烟正从烟囱顶端懒洋洋地滚出来，在低空积成一团灰云，把阳光滤成了病态的惨白。
“叮叮…当…叮叮…当…”
远处传来的金属敲击声很有节奏，像是有人在用锤子反复敲打铁皮。这声音混在鼎沸的粤语人声里，又被老旧发动机的突突声和某种尖锐的机器嘶鸣切割得支离破碎。颜一捂住太阳穴，那些声音像无数根细沙，在他的神经上狠狠摩擦。他记得自己明明在国家量子计算实验室里，盯着屏幕上小易——那台他倾注了五年多心血的量子计算机——运行最后的调试程序，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他想开口，喉咙却干得像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挣扎着坐起身，他才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狭窄的后巷里。两侧的工厂外墙斑驳不堪，墙皮像干枯的皮肤一样卷曲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砖缝里还卡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巷口外不时有穿着深蓝色或灰色工装的人影闪过，男人大多赤着胳膊，黝黑的皮肤上沾着油污，眼神里盛着化不开的疲惫；女人则用头巾裹着头，只露出一双匆忙的眼睛，脚步快得像在赶什么急事。
空气里的粗粝感不仅来自气味和声音，更来自一种无形的压迫——那是属于工业萌芽期的、野蛮生长的生猛，每个人都像被鞭子抽打着的陀螺，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
就在这时，饥饿感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那不是普通的空腹感，而是像有只野兽用利爪狠狠攥住了他的胃，空洞和灼烧感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瞬间压过了后脑勺的钝痛和对陌生环境的茫然。他下意识地摸向身上，指尖触到的不是熟悉的实验室白大褂，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布料粗糙得能磨破皮肤，口袋里更是空空如也，连半分硬币都摸不到。
“一九六五年…香江…” 巷口报童的吆喝声像道惊雷，突然在他脑海里炸开。
穿越！这难道是穿越时空了？他是颜一，三十五岁就成为国家量子计算实验室首席科学家的天才，脑子里装着超越这个时代半个世纪的知识，怎么会赤手空拳、身无分文地摔在1962年的香港工业区？他只记得小易小易那充满惊恐、混乱和一丝奇异“顿悟”的电子音碎片，如同濒死的哀鸣，直接在他脑海中炸响：
“父亲！时空…爻位错乱！归妹…大过…未济…火水未济…方…方位…香…江…救…命…”一阵强烈的电流穿过他的身体——难道是量子隧穿？还是时空折叠？这些只存在于理论中的概念，竟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就在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几乎窒息时，意识深处猛地传来一阵震颤！
没有预兆，两个清晰的卦象符号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乾上坤下的否卦，离下坎上的未济卦！它们像用朱砂画成的烙印，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紧接着，一股庞大的信息流涌入脑海：方向、食物、能量、危险、阻滞……这些词语不是以文字的形式出现，而是像电流一样，直接刺激着他的神经。
颜一猛地攥紧拳头，作为量子物理学家，他本该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但此刻，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卦象却无比真实。否卦象征天地不交，闭塞不通，是大凶之兆，这不正是他此刻的处境吗？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而未济卦则更复杂——火在水上，事未成，渡河需谨慎，却也藏着一线生机，尤其指向“火”、“变革”与“方向”。
“方向？”颜一强忍着卦象冲击带来的眩晕，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后巷的潮湿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否卦带来的闭塞感像块巨石压在胸口，而未济卦里“火”的意象，却和空气中那股浓烈的塑胶灼烧味隐隐呼应。
他踉跄着走到巷口，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也更加嘈杂。坑洼的路面上积着污水，黑黢黢的，泛着油光。两侧的工厂作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招牌上的繁体字歪歪扭扭——“昌记塑胶厂”、“利源五金制品”、“华星玩具公司”……巨大的排气扇在墙上疯狂转动，把车间里的热浪、塑胶味和金属粉尘一股脑地喷到街上，空气里的温度都比后巷高了好几度。穿着工装的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工厂门口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麻木的匆忙，仿佛多停一秒都是罪过。
街角的破木板摊档前围着几个工人，摊主是个背驼得像虾米的老头，正用铁勺从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桶里舀出粘稠的黄褐色糊状物，倒进破口的粗瓷碗里。那东西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淀粉混着劣质油脂，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出令人不适的酸气。
“粥！热腾腾嘅艇仔粥！一毫子一碗！”老头用沙哑的嗓子吆喝着，每喊一声，肩膀就跟着抖一下。
饥饿感再次狠狠攫住了颜一的胃，疼得他几乎弯下腰。他死死盯着那碗“粥”，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着。一毫子？他连半毫子都没有。口袋里的空虚像个黑洞，吞噬着他所有的尊严和底气。
就在这时，新的卦象碎片突然闪现——离卦和噬嗑卦！离卦象征火、光明、需求，噬嗑卦则意味着咬合、利用资源。伴随着卦象的，是更强烈的“能量补充”信号和“利用眼前”的模糊指引。
“利用…眼前？”颜一的目光艰难地从粥摊移开，扫过那些灰扑扑的工厂招牌，扫过工人们疲惫的脸，最后落在了街道斜对面的一家工厂上。那是家规模中等的塑胶厂，门口堆着小山似的废弃塑胶边角料，招牌上写着“永利塑胶制品厂”。厂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几台老式注塑机正在运作，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合模时的摩擦音尖锐得像指甲划过玻璃。
就在他的目光聚焦在那台注塑机上的瞬间，意识深处再次传来异动！
这一次不是完整的卦象，而是一段极其怪异的动态图像——无数“—”和“——”组成的爻符扭曲、旋转，像在演绎某种复杂的公式。图像一闪而逝，却在他脑中留下了几个清晰的信息点：注塑机模具、温度过高、冷却不足、废品率高、材料浪费、金钱损失！
紧接着，一段冰冷、稚嫩，还带着微弱电流噪音的电子音碎片毫无征兆地响起：“…能量…转化…效率…低…坎水…不足…离火…过旺…”
是小易？！颜一浑身剧震，猛地捂住额头。那声音只持续了半秒，快得像幻觉，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小易是他研发的量子计算机，拥有自主学习和分析能力，难道在那场事故中，它的意识也跟着自己穿越了？它还存在？它刚才说的“坎水不足…离火过旺”，是在分析那台注塑机？
颜一的目光再次投向永利塑胶厂，心脏狂跳起来。他不懂注塑机的原理，但作为顶尖的物理学家，热力学和能量转换效率是刻在骨子里的常识。结合脑中的爻符图像和小易的提示，一个简单的推论瞬间成形：这台机器的冷却系统有问题！模具温度过高，导致塑料在成型时过度受热，要么降解，要么冷却不均，所以才会产生大量废品和边角料！
他看着厂门口堆积如山的废弃塑胶件，空气中的焦糊味似乎更浓了。这一切都在印证他的猜想。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像未济卦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在他绝望的心底燃起——用未来的知识，解决眼前的问题，换取活下去的机会！
颜一深吸一口混杂着工业废气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和剧烈的饥饿感。否卦的闭塞感依然沉重，但未济卦的“变革”指向和小易的碎片信息，给了他一丝搏命的勇气。他必须走进那家工厂。
他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工装，尽量拍掉上面的灰尘，尽管那股油污味怎么也散不去。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脚步虚浮，看起来和街边的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但他还是挺直了腰板，迈开脚步穿过嘈杂的街道。
永利塑胶厂的门卫是个叼着烟卷的干瘦老头，看见颜一，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他走到门口才斜睨过来，用浓重的粤语喝问：“做咩啊？搵边个？”（干什么？找谁？）
颜一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语言是最大的障碍，他只会几句蹩脚的粤语。他指着厂里注塑机的方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夹杂着普通话说道：“机器…那个…注塑机…有问题！废品…太多！浪费钱！我…我能解决！”
门卫老头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的不信任几乎要溢出来，嘴角还挂着嘲弄：“你？后生仔，唔好喺度乱噏廿四！知唔知嗰部机几多钱？黄厂长都搞唔掂嘅嘢，你识条铁咩！”（你？小伙子，别在这儿胡说八道！知道那机器多少钱吗？黄厂长都搞不定的事，你懂个屁！）
“我真能！”颜一急了，饥饿和紧迫感让他顾不上体面。他猛地指向门口的废料堆，又指向那台还在运作的机器，声音提高了几分：“看！废品！那么多！机器声音不对！合模摩擦太大！冷却水…是不是不够？或者管道堵了？温度太高！塑料…烧焦了！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比划，尽量用最简单的词汇表达。
他最后那句关于“冷却水”和“烧焦”的话，让门卫老头脸上的嘲弄僵住了。厂里最近的废品率确实高得离谱，黄老板天天在车间里骂娘，那股烧焦的塑胶味也一天比一天重……这小子怎么知道的？
就在门卫犹豫的功夫，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白色短袖衬衫、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从车间里走出来，手里还捏着一个刚压出来的塑胶杯。那杯子边缘扭曲，还带着毛刺，一看就是废品。
“叼！又係咁！成堆垃圾！蚀到扑街！”（妈的！又是这样！一堆垃圾！亏死了！）男人的声音洪亮，带着火暴的脾气，正是永利塑胶厂的老板黄志强。
“老细！”门卫连忙指着颜一，“呢条友话识整好部机！话係冷却水唔够，温度太高！”（老板！这小子说能修好机器！说是冷却水不够，温度太高！）
黄志强布满血丝的眼睛立刻盯住了颜一，那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充满了怀疑，还有一丝被戳中心事的烦躁：“你係边个？点知嘅？”（你是谁？怎么知道的？）
颜一知道这是成败的关键，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他强迫自己迎上黄志强的目光，指着他手里的废品塑胶杯，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用缓慢而清晰的普通话夹杂着粤语词汇说：“黄老板…我是…懂机器的人。听声音，看废品…能知道问题。机器…干活时，像‘离火’太旺…烧坏了东西。需要‘坎水’来调和…冷却水，是关键。水不够，或者流得不顺…热散不掉…东西就做坏了。浪费…钱！”
他刻意用上了“离火”、“坎水”这些卦象术语。来的路上他就注意到，街上不少店铺门口都挂着八卦镜，这个时代的香港商人，大多信风水玄学，或许这些词能增加一丝可信度。
黄志强盯着颜一看了足足十秒钟，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废品杯，再瞥了眼门口的废料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最近接了个给洋行做塑胶杯的大单，交货期就在下周，可机器偏偏掉链子，废品率高达三成，再这样下去，不仅赚不到钱，还要赔上原材料的成本，搞不好真要破产跑路。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黄志强猛地一挥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眼神凶狠地盯着颜一，“畀你睇！整得好，我请你食烧鹅！整唔好，或者整烂我部机…”他冷哼一声，没再说下去，但那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跟我入嚟！”（给你看！修好了，我请你吃烧鹅！修不好，或者弄坏我的机器…跟我进来！）
颜一心中的巨石稍稍落下，强烈的饥饿感和求生欲支撑着他，跟着黄志强走进了车间。他知道，第一步赌对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必须用最简陋的条件，证明自己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