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利塑胶厂的车间像个巨大的蒸笼。热气混杂着塑胶融化的气味扑面而来,让本就虚弱的颜一一阵眩晕。几台老式注塑机如同钢铁怪兽般立在车间里,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合模时的“哐当”声更是像在敲鼓,每一下都砸在人的心脏上。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角落里堆着废弃的塑胶边角料,被机器的热浪烤得微微发软,散发出更刺鼻的焦味。
颜一直直走向那台噪音最大、旁边废料筐堆得最高的注塑机。越靠近,一股明显的热浪就越清晰,连空气都变得扭曲起来。他强忍着不适,眯起眼睛仔细观察。
就在这时,意识中的离卦再次亮起,光芒直指机器的模具位置。紧接着,那段由爻符组成的动态图像又闪了出来:红色的高温区域聚集在模具核心,蓝色的冷却水流路径狭窄,还有几处明显的阻塞点,热量在模具里堆积,导致塑料成型时出现异常——这就像他以前做过的热力学模拟实验,能量无法有效传递,必然导致系统失衡。
“就是这里!”颜一在心里笃定。他指着模具后方连接的几根粗大铁管,那些铁管上布满了水垢,颜色发黄发黑,一看就很久没清理过。他转向黄志强和一个闻讯凑过来的老师傅,那老师傅穿着灰色工装,袖口卷得老高,露出黝黑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怀疑。
“问题…这里!冷却水管道!里面…堵了!或者…水流太小!水…不够凉快!”颜一尽量用简单的词语解释,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管道的走向。
老师傅嗤笑一声,用粤语嘟囔道:“我知係冷却唔够!使乜你讲!通渠佬都嚟过,话管道冇塞!水压都够!”(我知道是冷却不够!用你说!通渠工都来过,说管道没堵!水压也够!)
颜一没有争辩。他的目光扫过机器旁边一个半人高的敞口水箱,水箱里的水浑浊发黄,水面飘着一层油花和塑料碎屑,用手一摸,水温明显偏高,根本起不到冷却作用。
“水箱…水太脏!太热!”颜一指着水箱,加重了语气,“脏东西…堵住了管子里面…细小的孔!水热…吸不走热!”他在解释热交换的基本原理——冷却介质本身温度过高,又含有杂质,会大大降低热传导效率。这在未来是初中物理知识,但在60年代的工厂里,工人们只关心管道通不通,很少有人会注意水质和水温。
黄志强和老师傅都愣了一下。通渠工只负责疏通管道,检查水压,谁会去管水箱里的水干不干净、凉不凉快?这年轻人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仲有!”颜一趁热打铁,走到模具侧面,指着合模时发出刺耳摩擦声的位置。脑中的爻符再次组成抽象的结构图,像应力分析图一样,显示出摩擦点承受着不均衡的压力。“这里…没油了?或者…油不对?磨坏了…机器!也费电!”他点出了润滑不良的问题——不仅会磨损机器,还会增加能量损耗,也就是“费电”,这正是老板最关心的事。
“去!阿强!”黄志强被颜一接连指出两个他从未重视过的细节,尤其是“费电”和“磨坏机器”戳中了他的痛点,立刻对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学徒工吼道,“换水箱水!加冰!拿最好的黄油过来!快!”
学徒工阿强慌忙应着跑开,鞋子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颜一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赌的就是这个时代工厂管理的粗放,赌的是基础物理原理的普适性。他提出的方案成本极低,不过是换些水、加几块冰、抹点黄油,见效却可能立竿见影。
趁着换水的间隙,颜一靠在旁边的机器上喘着气。车间里的热浪让他头晕目眩,胃里的饥饿感像只不安分的野兽,时不时窜上来啃咬他的神经。他强撑着精神,在黄志强半信半疑的注视下,拿起一个废品塑胶杯仔细查看。杯口边缘有明显的灼烧变色,内壁布满不均匀的收缩纹,用手指轻轻一掰,边缘竟然脆化开裂——这些都是塑料过度受热的典型特征,完全印证了他的判断。
同时,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车间。墙上的挂钟是老式的机械钟,指针在“三点”位置微微晃动;角落里堆着几袋白色粉末,袋子上印着“聚氯乙烯树脂”的繁体字,旁边还有一桶桶深色的增塑剂,散发着刺鼻的化学气味;远处的工人正在手动修剪塑胶件的飞边,动作机械而重复,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进脖子里,瞬间就被热气蒸干。
意识中,巽卦的光芒微微闪烁,像风一样捕捉着周围的信息;兑卦的卦象若隐若现,暗示着潜在的交易可能。脑中被动接收着关于这个时代的碎片信息:塑胶材料以PVC为主,生产工艺极其原始,全靠工人经验把控温度和时间,产品设计也单调简陋,大多是些杯子、梳子、玩具零件之类的小东西。
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他心里成形——如果能解决眼前的危机,获得黄志强的信任,或许可以凭借自己脑中的知识,做些更有价值的事。比如改进配方,让塑胶更耐用;或者设计些新颖的产品,避开低端市场的恶性竞争。但这些都还太遥远,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老细!水换好了!冰加进去了!黄油也打上了!”阿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还拿着块抹布,脸上沾着好几道黑印。
黄志强猛地一拍大腿:“开机!”
老师傅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手指在机器的操作杆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力扳了下去。注塑机再次轰鸣起来,合模、注塑、保压……这一次,那刺耳的摩擦声明显减弱了,机器运转的节奏似乎都变得顺畅了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模具。当模具再次打开时,一个近乎完美的塑胶杯被顶针轻轻顶了出来,边缘光滑,弧度均匀,没有一丝毛刺。
老师傅眼疾手快地抢过杯子,翻来覆去地看,又用手指蹭了蹭杯壁的温度,脸上的怀疑瞬间变成了难以置信。他又连续操作了几次,一个接一个合格的塑胶杯从模具里出来,废品筐里始终空空如也。
“成了!真係得咗!”(成了!真的成了!)黄志强猛地跳起来,脸上的焦躁一扫而空,狂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抓起一个刚出炉的塑胶杯,对着光看了又看,又俯身看了看水箱里漂浮的冰块,最后目光灼灼地看向颜一,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靓仔!有料到!真係有料到!”(小伙子!有本事!真有本事!)黄志强用力拍着颜一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拍倒。“烧鹅!今晚请你食烧鹅!食到饱!”他豪气地许诺,声音洪亮得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巨大的饥饿感和脱力感终于彻底击垮了颜一。黄志强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水传来,嗡嗡作响。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全靠扶住旁边滚烫的机器外壳才没倒下。
“唔该…黄老板…”颜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烧鹅…好。但…先…先给我…一点…吃的…什么都行…我…饿…”最后的“饿”字几乎轻不可闻。连续的精神高度紧张、体力透支和极度的饥饿,让他的身体达到了极限。
黄志强一愣,随即看到颜一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这个“有料”的年轻人可能快饿晕了。他连忙对阿强吼道:“阿强!死人啊!仲唔快攞个叉烧包过嚟畀呢位师傅!”(阿强!还不快拿个叉烧包过来给这位师傅!)
阿强跑得飞快,没过多久就拿着个油纸包回来,里面是个温热的叉烧包。当那松软的面皮和滚烫的肉汁触到指尖时,颜一几乎是本能地撕开油纸,狼吞虎咽地大口咬下去。
甜咸交织的肉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也顾不上擦。松软的面皮在嘴里化开,带着麦香和油脂的香气,那久违的、实实在在的食物感,瞬间抚平了胃部的绞痛,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满足。他靠坐在滚烫的机器旁,在嘈杂的轰鸣和塑胶气味中,艰难地吞咽着,眼泪却忍不住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黄志强在一旁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复杂。这年轻人穿着破烂,饿得像只乞丐,却能一眼看出机器的问题,还提出了这么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绝非凡人。他心里暗暗盘算着,或许可以把人留下来,厂里正好缺个懂技术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