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半小时后,永利厂那间低矮、闷热、弥漫着机油和劣质塑料混合气味的车间里,几盏昏黄的白炽灯被全部点亮,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更映衬出机器的陈旧和墙壁的污迹。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老旧排气扇徒劳的嗡鸣。

黄大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旧铁皮饼干盒,里面塞满了各种面额、皱巴巴甚至沾着油污的港币,这是他压箱底的全部身家。陈师傅则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脸上带着被从饭桌上硬拉来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手里还下意识地捏着半截没抽完的廉价香烟。

两人看着颜一铺在工作台(一张破旧的大铁板)上的那几张纸。纸上画满了如同鬼画符般诡异扭曲的线条(爻语言简化图),穿插着前所未见的、精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模具结构草图。那些冷却水管的走向、入胶口的分布、顶针的位置,都透着一股冰冷而高效的美感,却又完全颠覆了他们几十年的经验认知。

“颜…颜师傅?呢啲係…天书咩?”黄大福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声音干涩,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本能的恐惧。陈师傅则紧锁眉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图纸上那精妙的随形冷却水道设计,浑浊的老眼中先是极度的茫然,随即仿佛捕捉到了什么,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紧接着爆发出近乎狂热的求知光芒!他是识货的!这套设计,看似离经叛道,却直指注塑成型中冷却不均、效率低下的核心痛点!这简直是…点石成金的手笔!

“十万个原子粒收音机壳嘅生产方案!”颜一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狭小的车间炸响。他指尖重重地点在图纸的核心位置,语速飞快,带着一种掌控一切、不容置喙的绝对自信,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黄大福和陈师傅,“听住!想接呢张李买办嘅催命单,想食大茶饭(赚大钱),想以后唔使睇人面色(看人脸色)!就要按我嘅做!一步都唔能错!错一步,唔单止单冇咗,呢间厂,就真係可以执笠(关门)了!”(想接这张李买办的催命单,想赚大钱,想以后不用看人脸色!就要按我的做!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不仅订单没了,这间厂,就真的可以关门了!)

“第一,材料!”颜一的手指如同标枪,戳在图纸上标注的“PS+改性剂”区域,那里写着几个拗口的化学名称和精确到克的配比。“即刻去搵!唔係普通PVC!要聚苯乙烯!纯料!新嘅!唔要次货!仲要呢几样化学嘢!”他报出邻苯二甲酸二辛酯(DOP)、硬脂酸锌的名字,“按呢个比例混合!记住,差一钱(一点),效果就差十万八千里!新料嘅流动性、强度同表面效果,会好过你而家用嘅次等PVC十倍!成本仲平过你而家嘅料!”(立刻去找!不是普通PVC!要聚苯乙烯!纯料!新的!不要次货!还要这几样化学品!按这个比例混合!记住,差一点,效果就差十万八千里!新料的流动性、强度和表面效果,会好过你现在用的次等PVC十倍!成本还比你现在的料便宜!)

黄大福和陈师傅面面相觑,将信将疑。聚苯乙烯?他们听说过,是高级货,比PVC贵不少!还要加化学品?真的能降低成本还提升性能?但颜一之前创造“太空飞碟”的“神迹”和他们此刻感受到的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场,压倒了他们的疑虑。黄大福一咬牙,脸上肥肉抖动着,猛地掀开怀里的铁皮盒,掏出一大叠新旧不一的钞票,塞到陈师傅手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吼:

“阿陈!听颜师傅嘅!即刻去办!骑我部单车去!去大角咀嘅化工原料行!搵唔到纯PS同呢啲化学嘢,就去‘金山行’揾张经理!话係我黄大福要!救命嘅!加急!贵少少都要!钱唔够…唔够就话先记账!我黄大福跑唔掉!”(陈师傅!听颜师傅的!立刻去办!骑我的单车去!去大角咀的化工原料行!找不到纯PS和这些化学品,就去‘金山行’找张经理!说是我黄大福要!救命的!加急!贵一点都要!钱不够…不够就说先记账!我黄大福跑不掉!)

陈师傅重重点头,将半截烟头狠狠摁灭在铁板上,抓起钞票和颜一写的原料单,像一阵风般冲出了车间,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单车,消失在观塘夜晚弥漫着工业废气的昏暗街道中。

“第二,模具!”颜一的手指如同铁锤,重重敲在图纸核心那套复杂精密的模具结构图上。小易的方案对现有的“太空飞碟”模具进行了颠覆性改造:在型腔周围增加四个微小的点状入胶口以实现平衡填充;利用车间现有的生铁水管,手工弯制、焊接,尽可能逼近“随形冷却”的概念,让冷却水紧贴型腔流动;调整了十几处顶针的位置和尺寸,以最大限度减少脱模应力导致的表面痕迹。“陈师傅(另一位负责模具的师傅)!你係老师傅!手上有真功夫!我要你带住阿强、阿炳佢哋,按我嘅图,今晚通宵!将呢套模具改出嚟!唔准有丝毫偏差!重点係冷却水道嘅位置同焊接密封!仲有呢几个入胶口嘅尺寸!细过头发丝嘅误差都唔得!”(陈师傅!你是老师傅!手上有真功夫!我要你带着阿强、阿炳他们,按我的图,今晚通宵!把这套模具改出来!不准有丝毫偏差!重点是冷却水道的位置和焊接密封!还有这几个入胶口的尺寸!细过头发丝的误差都不行!)

被点名的陈师傅(模具陈)看着那精妙绝伦、前所未见的设计图,手都在微微颤抖。这挑战太大了!要在旧模具上动这么大的手术,精度要求还如此变态!但他骨子里老匠人的好胜心和被新技术点燃的激情瞬间压倒了畏难情绪。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沙哑着嗓子吼道:

“冇问题!颜师傅!包喺我身上!唔瞓都改好佢!阿强!去揾王铁匠!俾两包‘好彩’(香烟),叫佢即刻开炉,帮手弯呢啲鬼画符嘅铁喉(水管)!要快!要准!阿炳!攞齐架生(工具)!准备打孔、攻牙、烧焊!今晚唔系佢死就係我亡!”(没问题!颜师傅!包在我身上!不睡觉也改好它!阿强!去找王铁匠!给两包‘好彩’,叫他立刻开炉,帮忙弯这些鬼画符的铁管!要快!要准!阿炳!拿齐工具!准备打孔、攻丝、焊接!今晚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车间瞬间沸腾起来。沉重的模具被吊下机器,发出沉闷的巨响。砂轮机刺耳的尖啸、铁锤敲击的叮当、电焊发出的刺目蓝光和滋滋声、王铁匠临时小炉膛里鼓风机沉闷的轰鸣,以及老师傅们焦灼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工业时代紧张刺激的夜战交响曲。汗水、油污、铁屑、焊烟弥漫在浑浊的空气中。颜一如同定海神针,不断在图纸和模具之间穿梭,用粉笔在模具上精确划线,用卡尺反复测量,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纠正每一个微小的偏差。他脸色依旧苍白,太阳穴的青筋隐隐跳动,精神力的消耗如同跗骨之蛆,但他眼神中的专注和锐利,却让最疲惫的工人也不敢有丝毫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