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伯雄的指尖在红木办公桌边缘抠出一道浅痕。他盯着颜一那张过分年轻的脸,试图从对方平静的眼神里找到一丝急躁——哪怕只有一点,也能证明这场谈判还有转圜的余地。

“颜生怕是不清楚,”他清了清嗓子,刻意让声音透出几分从容,桌下的双脚却在旧皮鞋里绞成一团,“台湾宝岛化工的代表上周还来厂里喝茶,开价四百万,只要我们肯转让30%股权。南洋林氏那边更不必说,他们的公子爷亲自打来电话,说……”

“他们开多少,与永利无关。”颜一突然站起身,浅灰色西装的衣摆带起一阵微风,拂过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柠檬茶。黄大福像被按了启动键的木偶,慌忙跟着起身,肥硕的肚子撞得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陈生既有更好的选择,我们就不打扰了。”颜一抬腕看表,银灰色腕表的指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远东银行的最后通牒是三天后吧?希望您能在那之前找到真正愿意接盘的白骑士。”

“等等!”陈伯雄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抖落几片枯叶。他没想到颜一如此决绝,连半分讨价还价的意思都没有。那些关于宝岛化工和南洋林氏的话,本是他虚张声势的筹码,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舌尖发麻。“价钱……价钱可以再谈嘛!三百万买五成一,是不是太……”

颜一的脚步顿在办公室门口,手已经搭上了黄铜门把。他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门板的缝隙渗进来,冷得像深秋的雨:“永利的方案,今天下午五点前有效。过时,我们会把这笔钱投去更新生产线。”

他顿了顿,补充的话语像精准投掷的冰锥,直插陈伯雄的软肋:“对了,忘了告诉您。宝岛化工的规划图我看过,他们要把您的厂房推平建仓库,根本没留生产区的位置;南洋林氏上周刚在槟城收购了家年产五千吨的化工厂,香港这点产能,他们根本瞧不上。这些消息,明天的《信报》会登出来,您可以留意。”

门板被推开一道缝,外面走廊的嘈杂声涌了进来——是工人议论工资的低语,是货运车发动的轰鸣,还有不知谁在抱怨仓库的屋顶又漏了。陈伯雄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坚叔拿着改性PS的样品劝他更新设备,当时他怎么说的?“老伙计,凑合用吧,省钱。”现在想来,那点省下来的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就在这时,财务主任小张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撞开办公室门,手里的报表在胸前拍得噼啪响。他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陈生!不好了!股价……股价疯了!”

“慌什么?”陈伯雄呵斥道,却掩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不是啊陈生!”小张把报表狠狠拍在桌上,纸张边缘被他捏得发皱,“刚才半小时,市场上突然冒出巨量买盘!0.18、0.20、0.25……现在已经冲到0.25元了!交易所的朋友说,有个叫‘星海资本’的账户,已经扫了15%的流通股!加上其他零散的单子,恐怕……恐怕快30%了!”

“星海资本……”陈伯雄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前突然炸开一片白光。那些日子持续不断的小额抛单,股价跌破0.15元时的恐慌,茶餐厅里若有似无的流言……所有碎片瞬间拼凑成完整的图案。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跟对方谈判,殊不知早已掉进对方织好的网里。

他扶着办公桌的手一软,整个上半身重重砸在桌面上,镇纸里嵌着的“开业志喜”铜牌硌得他肋骨生疼。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尖利,像是在嘲笑他的后知后觉——原来股价暴跌是为了逼他低头,挖走坚叔是为了釜底抽薪,连那些所谓的“白骑士”,都是对方精心布置的诱饵。现在人家连二级市场都动手了,这是要告诉他:要么接受三百万的价格,要么等着被彻底架空,最后落得个两手空空。

【尘埃落定与新的起点】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只老式挂钟在不知疲倦地走着,滴答声像敲在陈伯雄的天灵盖上。他缓缓瘫坐在皮椅里,椅面的裂纹硌得他后背发麻,却远不及心口的钝痛。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那些摇摇欲坠的骄傲。

“颜生……”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三百万,51%……我签。”

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抬起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曾经锐利的目光变得浑浊而疲惫:“但我有两个条件。”

颜一重新坐下,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坚叔他们几个老伙计,”陈伯雄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恳求的意味,“从开厂就在这儿,跟着我二十年了。新公司……别亏待他们。”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还有……董事长的位置我不要了,给个名誉顾问就行。让我……让我偶尔能回来看看车间,看看那些机器。”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有点哽咽。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褪色的老照片。颜一忽然想起黄大福说过,陈伯雄年轻时带着几个人在元朗租仓库创业,最难的时候靠卖祖宅凑钱买设备。这金山化学,哪里是什么“基业”,分明是他大半生的心血。

“坚叔会牵头新的研发部。”颜一的语气缓和了些,“我已经让采购部订了德国的光谱仪和反应釜,下周一到货。他带的团队,工资翻倍,每人配一套新工装。”

他伸出手,掌心干燥而稳定:“名誉顾问的位置,永远为您留着。金山化学的名字也会保留,以后会是永利化工的核心部门。您随时可以回来,车间的门永远为您敞开。”

陈伯雄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迟疑了片刻,终于慢慢抬起来。两只手交握的瞬间,颜一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粗糙——那是常年握扳手、拧阀门留下的茧子。陈伯雄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像是在与某种东西做最后的告别。

当天下午三点,中环的律师楼里。当颜一在股权转让协议上签下名字时,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格外清晰。黄大福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咋舌:“三百八十万就拿下个现成的化工厂,连渠道带技术人员都齐了,这波血赚!”

颜一没说话,只是看向窗外。夕阳正沉在维多利亚港的尽头,把云层染成金红色,那些来往的货轮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水面上划出粼粼波光。小易的消息在手机屏幕上跳动:“星海资本持股29.7%,协议转让51%,实际控制权80.7%。总成本:380万港币。”

他轻轻按灭屏幕。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永利需要更稳定的原料渠道,需要更顶尖的化工技术,而金山化学,就是那块最合适的跳板。

一周后,GMC的实验室里一片忙碌。坚叔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正指挥工人拆那台五十年代的旧光谱仪。机器被抬走时,露出墙面上一块比周围更白的印记——那是当年他亲手贴上去的操作规程,后来机器越堆越多,渐渐被挡住了。

“坚哥,新设备的说明书翻译好了!”一个年轻技师跑过来,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件夹。

坚叔接过来看了两眼,眼角的笑纹堆了起来:“好小子,动作够快。下午教大家操作,争取下周就能出第一批样品。”

他转身时,看见陈伯雄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老人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他攒了大半辈子的化工配方笔记。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把银丝般的头发照得发亮。

“陈生。”坚叔迎上去,声音有点哽咽。

陈伯雄摆摆手,把铁皮盒子递过去:“这些老方子,或许还有点用。”他看向那些崭新的设备,眼底没有失落,只有释然,“好好干,别给我丢脸。”

远处传来货车的轰鸣声,三辆印着“永利化工”字样的卡车正停在厂区门口,车上装着新到的原料和设备。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点塑胶和苯乙烯的味道,却不再是过去那种陈旧的霉味,而是充满了新生的气息。

陈伯雄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忙碌的年轻身影,嘴角慢慢牵起个笑容。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但金山化学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