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墙高耸入云,将咸阳宫的琉璃瓦映得愈发刺目。陈阿娇指尖抚过冰凉的鎏金门框,指腹下凸起的云纹雕刻硌得她生疼,恍惚间竟与三十年后长门宫那扇朽坏的木门重合。

“阿娇?发什么呆呢,陛下还在里头等着。”

母亲馆陶长公主的声音穿透重重锦帐传来,带着惯有的雍容与不容置疑。陈阿娇猛地回神,铜镜里映出张尚带稚气的脸,额间一点胭脂花钿簇新,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叮咚脆响里,藏着她两世都没能挣脱的宿命。

她今年已满十九,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一身石榴红的曲裾深衣,领口袖缘绣着缠枝莲纹,金线在日光下流转,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是与生俱来的矜贵。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鲜活的躯壳里,装着一个垂垂老矣的灵魂。

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暮春时节,她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衣裳,被母亲亲手送进这座宫城。那时她满心欢喜,以为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刘彻,就能得到一生一世的宠爱。她是大汉的长公主之女,是太皇太后亲选的皇后,她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直到“金屋藏娇”的誓言变成笑话,直到刘彻冰冷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说“皇后善妒,无子,废黜长门”。她才明白,帝王的爱从来薄如蝉翼,而她的骄傲与跋扈,不过是加速自己毁灭的催化剂。

长门宫的岁月漫长而寂寥。她数着檐角的雨滴,看着庭前的梧桐从葱郁到凋零,日复一日地问自己,若是当初没有入宫,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她或许会嫁给一个普通的列侯,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晨起描眉,黄昏对弈,过着平淡却安稳的日子。不必担惊受怕,不必费尽心机,不必在深宫里耗尽所有的热情与期待,最后只落得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下场。

“阿娇?快走吧,别让陛下等急了。”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陈阿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悔意。她抬眼看向铜镜,镜中的少女眼神清澈,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她知道,自己重生了,回到了命运的转折点。

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不能再早一点?

若是能回到十岁那年,她绝不会在未央宫的桃花树下,对着刘彻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以金屋贮之”。她会转身就走,假装没听见那个稚嫩却带着野心的承诺。

若是能回到十二岁那年,当母亲为她向太皇太后求亲时,她一定会拼命反抗。她会哭,会闹,会用绝食来抗争,绝不会让这桩婚事得逞。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诏书已下,聘礼已收,她已经踏上了这条通往深宫的路,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走吧。”陈阿娇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提起裙摆,跟着母亲穿过重重宫阙。朱红的宫墙在她两侧延伸,仿佛两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

路过御花园时,一阵风吹过,卷起漫天飞舞的桃花瓣。粉色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带着淡淡的清香。陈阿娇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刘彻也曾在这里为她折过一枝最艳的桃花,笑着说“此花配阿娇,方不负春色”。

那时的她,信了。

可如今再看这漫天桃花,只觉得刺眼。她抬手拂去肩头的花瓣,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怎么哭了?”母亲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是不是怕生?别怕,有母亲在,谁敢欺负你?”

陈阿娇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她不是怕生,她是怕这重来一次的人生,最终还是会走向同样的结局。她怕自己再一次爱上刘彻,再一次被他伤害,再一次在长门宫里耗尽余生。

“傻孩子。”母亲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能嫁给陛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是大汉的皇后,将来还要母仪天下,怎么能哭呢?”

母仪天下?陈阿娇在心里苦笑。那又如何?不过是被困在更华丽的牢笼里,看着自己的爱人爱上别人,看着自己的地位被一点点蚕食,最后成为史书上一个模糊的注脚。

穿过未央宫的前殿,远远就看到刘彻站在阶下等她。他穿着一身玄色龙纹朝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眼神明亮如星。看到她走来,他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快步走下台阶,伸手想要牵她。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陈阿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刘彻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母亲也愣住了,连忙打圆场:“阿娇害羞呢,陛下莫怪。”

刘彻很快恢复了笑容,眼中却多了一丝探究。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明明还是记忆中那个娇纵任性的模样,可眼神里的东西,却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陈阿娇垂下眼睑,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一抬头,就会被那熟悉的眼神蛊惑,忘记了前世的伤痛,再次陷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多么后悔,无论多么不甘,她都必须走进这座宫城,再次成为大汉的皇后。

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傻傻地付出真心了。她要守住自己的心,守住陈家的荣耀,或许,还能为自己谋一条不一样的出路。

长门宫的冷寂还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可眼前的未央宫,却已经敞开了它的大门。陈阿娇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一步步走上台阶。阳光落在她的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沉重的铠甲。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陈阿娇了。她是带着前世记忆重生的复仇者,是困在深宫却渴望自由的灵魂。

只是,午夜梦回时,她依然会问自己:若是能再早一点,该多好。

那样,她就不用入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