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外门之苦
晨雾还没散尽,山门便已敲了三遍钟。那钟声在湿冷的雾气里炸开,又被林间枝叶层层吞下,余音像是咽在喉咙里,提不上气。通往三清门的石阶青黑,苔痕深处露出碎裂的纹,雨季一来便见缝插针地冒草。牌楼上的“三清门”三字褪了色,笔画处生出锈绿,像旧铁器上剥落的一层皮。
林山挑着水,肩头压出两道深红的印。他把木杖横在肩上,走一步,就稳稳喘一口气,专挑台阶中间没有青苔的那一寸。他才十八,背却早驼了一寸,肩胛骨常年被扁担磨出硬茧。一桶山泉,挑上去,灶房、斋堂、执事堂门前各留一瓢,若有漏洒,被巡堂的看见,扣饭钱。饭钱不多,一月才几文,却能在下山时换两捧杂粮,攒着给娘寄回去;这点钱,扣不起。
雾气里,内门的早课已经开始。大殿内传来长长短短的讽诵声,间或夹着灵铃轻响。那声音落到林山耳里,像隔着一层厚帘子,隐隐有灵气挑动的细波,却离他很远。他把最后一瓢水倒在斋堂门口的水缸里,顺手把缸沿擦了两下,视线抬起,透过檐牙,看见大殿那角飞起的兽尾。那兽尾镶着铜皮,风一吹微微颤,铜缝里生了绿锈。
“喂——林山!”背后有人喊。他不转头就知是谁。赵魁,外门里最横的一伙人之一,嗓门大,背后有人撑腰。赵魁身后跟着两个瘦猴一样的少年,眼白多,笑得尖。
“掌灶房的说,今日头汤没柴火味。你去山脚多采一捆柴胡,午前送来。”赵魁双手抱臂,站在廊下阴影里,像一堆潮湿的柴火,阴沉沉地冒酸味。
“今日不是我值日。”林山把空桶往墙根一竖,声音尽可能平平。
“不是你?谁让你昨日在执事堂嘴硬?”赵魁向前一步,指节咯咯作响,“敢顶嘴,就轮到你。”
跟在后的少年不怀好意地笑,手指敲着廊柱,像等看热闹的鼓点。林山沉默了一瞬,没再说话,回身提桶,取了竹篓和药铲,往山下走。他知道,在外门,嘴硬只会换来更多活计。三清门没落多年,灵脉贫薄,能修的人要紧,不能修的就是柴米油盐——他是后者。
石阶下到半山,雾薄了,树叶滴着昨夜的水,叶缘挂着细小的白亮。山脚向阳处有一块坡地,老药农常来这儿挖草。林山认路,脚下不急,身子却紧。他抄近道穿过竹林,竹叶尖轻轻刮过袖口,留下一道道湿痕。小时候他跟娘在山脚讨生活,娘常说,走到竹林边就回头,别往深处去——深处是修士的地儿,主仆不分明。
柴胡长在疏林的半阴处,叶细而长,根须黄白,断口处带苦香。他蹲下身,捏住根茎下方的土,先拨松,再绕着圈掘,一点一点把须根带出来。手指沾泥,指缝里细细出汗,他心里却静。林山小时候也挖草,懂得药根怕断,断了拿回去要被骂;药材不像石头,石头只管砸,药材得顺着它的道。
篓里渐渐有了半篓,太阳从树梢撩起来一寸,暖意才刚露头,草丛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唰”。林山抬眼,看见一条青环蛇悄无声息地穿过落叶,身体在阳光里起伏,鳞片反光像刀刃。他手一僵,药铲停在半空。青环蛇不是要命的毒,却也狠,若是脚边不留神,十指能肿成萝卜。他下意识后退,脚跟碰在一块湿石上,打滑,整个人一栽,半篓柴胡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