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并不理他,冷冷吐信,往更深处钻。林山慢慢吐出一口气,正要去捡草,余光里却看见草丛深处一抹不自然的亮。那亮不是露,是一种在阴影里也不肯暗下去的光。他伸手拨开三撮草,指尖触到一个粗糙的边角——一只小木匣,半截埋在泥里,匣面裂纹像干涸的河床,裂缝里嵌着细细的黑线,像老假的符。
这东西看着就不像凡物。林山的喉咙“咕咚”滚了一下。他把匣子四周的泥掘松,小心翼翼地拎出来,拂开表面的泥渣。木匣很旧,沉却不笨,像空了又像装着什么。他把指甲掀进盖子的缝,轻轻一撬,盖子“吱呀”一声开了半寸,冷气从缝里冒出来,指腹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匣中躺着一截玉简,只有半根头指长,断口参差,边缘有被粗暴扯裂的痕迹。玉色不透,温润却暗,像压住了亮光。
他犹豫了一息,还是捏起那截玉简。玉面冰凉,贴上指腹的那一刻,耳边像有人在极远处说话,声音又像从自己骨头里冒出来。
“炼体诀,骨为根,筋为弦,血为泉。以息贯骨,以意摄筋,以力催血;三者调一,凡躯可御。”
短短十余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像烙进他脑子里。他仿佛看见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骨缝里抹了一遍药,冷、辣、热一齐涌上来,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淌到他腿弯,淌到他脚心。他握着玉简的手抖了一下,差点脱手。
炼体。他在心里默念,目光定在玉简上,眼里慢慢有了亮。三清门外门给过他一本《聚气篇》,叫人盘膝敛息,循着篇里图谱一点点引灵入体。他按着做过,做了半个月,丹田里像一块死石,冷、硬、空。夜里他盘腿坐在木屋里,腿麻得发抖,脑袋里却只有“我不行”三个字在翻滚。那三个字像石头,压着他,压到他背直不起来,压到他见到内门弟子都会躲。
若不能引灵,那就不用灵。玉简上的字像一条去年冬天被冻在井里的水,今日初融,冰沿落得飞快。他把玉简翻了个面,另一侧也有字——不是完整的,只剩半段句子和两三个被割裂的字:“……以痛为路,不可贪进;筋不过三成,骨不过二——”
后面断了。他盯着那“痛为路”三个字,喉咙里干得像塞了把糠。痛他不怕,从小到大,最熟的就是痛:冬天的霜裂手、夏天的抽筋、被扁担压出的青紫、被同门踹肋骨那一脚……但“不可贪进”他记住了。他不能像昨夜那样,为了一口气跟赵魁顶,结果白添活计。
风穿过林叶,叶脉在光里清楚得像掌纹。他把玉简用破布裹了两层,塞进贴身内衣,贴在心口。那一小截石头大小的东西贴在肉上,像一枚烫过的铜钱,又像一眼枯井里难得还剩了半瓢的水。他低下头,把散在地上的柴胡一根根捡起来,轻轻拍去泥,放回篓里。他动作慢,却稳,像怕惊醒什么。
回去的路上,他尽量走那些旧路,避人多的径。山风过处带着微苦的药香,混着早晨斋堂里熬粥的气。他经过演武场时,听见里面“嘿哈”声起伏,一两个内门少年正在练剑,剑锋擦过木桩,木屑飞。那剑光掠过他眼角,他不敢多看,脚步却不由得停了半寸。
“外门的,别挡道。”一个穿青衫的少年收剑,垂眼瞥他一眼,眉梢里有习以为常的傲意。林山忙把身子往旁边缩,肩膀抵上廊柱,柱面潮,带着苔味。他垂着眼,像一块被风磨细的石头,没棱角,只有一片灰。他从少年身边绕过去,拐进灶房,肩上的扁担这才轻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