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最后的虎灯

腊月里的风,像冰碴子磨过山坳,刮得老屋屋檐下那串落满灰的旧灯笼骨架哐啷轻响。阿爷坐在门槛旁的小马扎上,背佝偻得像屋后那棵让雪压弯的老松。昏黄的灯泡下,他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抹薄如蝉翼的绯红绸绢,覆在竹篾骨架上,浆糊刷子稳稳走过,一丝多余的褶皱也无。

空气里弥漫着老竹子、浆糊和新绸绢特有的、微涩的清香。

我蜷在灶膛前的小凳上,守着噗噗冒汽的瓦罐,看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年年如此。元宵节前这几天,是阿爷最沉默,也最神圣的时辰。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黑黢黢的锅底,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大,晃动,像个沉默而疲惫的巨人。墙上还残留着去年的旧烟痕,和更久以前,我个子还矮时,拿炭笔画上去的歪扭小人。

“阿清,”他忽然开口,声音擦过砂纸一样哑,穿透了柴火轻微的噼啪声,“过来。”

我凑过去,影子立刻融进了墙上那个巨人的影子里。他手里,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灯已近乎完工。竹骨匀称,斑纹是用墨混合了某种胶质细细勾勒出来的,鲜亮逼真,虎目圆瞪,用的是两颗透亮的玻璃珠,里头各点着一星极小的黑,额头的“王”字墨黑浓重,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即将呼啸山林的威严。是我的属相,虎。

“拿着。”他递过来,干燥粗粝的指腹短暂地擦过我的手背。

我小心接住,竹骨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沉甸甸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扎实的分量。

他不再看我,低头收拾着案上零碎的篾片和绸绢边角,动作很慢,一片,又一片,像在抚摸旧友的脊背,又像在收敛某种无声的遗骸。“今年,是最后一只了。”他说,语气平得如同在说窗外又落了雪,水缸又结了一层薄冰。

瓦罐里的水咕嘟一声,格外响,白汽猛地一窜。

我怔住,怀里那盏滚烫的、几乎拥有生命的虎灯突然变得无比烫手,像一块刚淬完火、烧得通红的铁,烙得我心口一阵尖锐的疼。“……阿爷?”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颤。

他摆摆手,脊梁弯得更低,几乎要折进那片狼藉的工作案里,整个人缩成灰暗的一团。“明年……没谁要这老东西啦。挂出去,落灰,招虫子。城里买的,会唱会转,塑料的,亮堂。”他歇了口气,很长,带着终年散不掉的竹木屑和浆糊的味道,那味道曾经是我整个童年最安稳的底色,此刻却沉闷得让人窒息,“我也……老啦。这手艺,到头了。”

灶膛里,一块松木柴“啪”地爆开,细碎的火星猛地溅出来,亮了一瞬,旋即黯灭成灰。

那盏漂亮得惊人的老虎灯,在我怀里沉默着。它那么亮,那么活灵活现,每一根竹篾都蕴含着阿爷一生的功夫和气力,可他却说,它死了。这门手艺,他做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的东西,这间屋子里曾经堆满过龙凤呈祥、八仙过海、百鸟朝凤的辉煌,还没等我长大好好看明白,就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冬天了。

2 尘封的火种

夜里,我睡不着。那盏虎灯就蹲在窗边的旧柜子上,月光给它镀上一层冷硬的银边,它沉默地蹲踞着,虎眼看向窗外,黑沉沉的村子静得如同坟冢,没有一丝光能与它呼应。阿爷屋里,传来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像是钝器一下下砸在空木桶上,一声接一声,撕扯着寂静,也像要把他那把老骨头彻底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