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条古镇我来过很多次。

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和无数鞋底磨得光滑如镜,映出匆匆人影和流动的天空。

两旁的仿古建筑挂着新做的旧招牌,漆色刻意做旧,却掩不住木材的新气。

奶茶的甜腻和臭豆腐的酸腐气味纠缠在一起,随风卷动。

油炸糕点的油哈气裹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粘稠地滞留在空气里。

人声像一锅沸水那样翻滚不息,嗡嗡地撞击着耳膜。

喧嚣织成了一张厚厚的网,密不透风。

我在这张网里漫无目的地漂浮,被推着往前走。

周末的午后总是这样漫长,时间仿佛被粘稠的人流拖住了脚步。

我在一个卖竹编蟋蟀的小摊旁停住了脚步。

那些草编的小玩意儿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细长的须角颤巍巍地抖着。

他太扎眼了。

不是那种背着包、拿着自拍杆、穿着冲锋衣的游客。

他身上那件土黄色军装洗得发了白,肩头和肘部磨破了几个口子,露出底下粗劣的布底。

布料硬邦邦地绷在他瘦削的身上,仿佛一弯腰就会裂开。

头发剃得几乎露出青皮,头皮泛着青涩的光。

脸庞年轻得让人吃惊,颧骨很高,嘴唇干裂。

可那双眼睛里盛着太多与年龄不符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眼底。

茫然和无措深刻在紧蹙的眉宇间,形成一道深深的褶皱。

他怀里紧抱着一个灰蓝色的包袱,布面补丁叠着补丁,磨损得厉害。

手指死死攥着包袱的边缘。

他就那样僵硬地杵在涌动的人群中央,像激流中一块沉默的石头。

眼睛惶恐地转动,扫视着四周闪烁的霓虹招牌和穿梭不息的电瓶车。

嘴唇不住地颤抖,嗫嚅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像一条被骤然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合着鳃。

人流像遇到礁石的溪水,自动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

没有人停下脚步,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有个举着巨大棉花糖的小孩甚至直接从他站着的地方穿了过去,仿佛他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

我心头猛地一缩,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手指无端地发冷。

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我。

视线相撞的刹那,他眼里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混合着浓重的羞窘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他踉跄着朝我迈出一步,腿脚似乎不听使唤。

“同……同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狠狠磨过粗糙的木头表面,刺耳又艰难。

我愣在原地,脚跟像被钉在了青石板上。

这个称呼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地楔入现代空气里,陌生得令人窒息。

他见我没反应,额角立刻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年轻却紧绷的脸颊滑落。

“同志。俺……俺想问个路……”声音更加急促,却轻易被四周巨大的嘈杂吞没大半,像投入沸水的一粒冰,瞬间消失。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走开,脚底生根。

他的眼神太干净,里面的慌乱和恳求真实得刺痛人,与我见过的所有眼神都不同。

“你要去哪?”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嗓子发紧,像被什么勒住了。

他说出一个地名的发音,古怪而拗口,带着浓重的泥土气息和滞涩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