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在夕阳下似乎凝实了一些,至少,那封信的轮廓,在老奶奶昏花的视线里隐约显现了出来,一个模糊的虚影。
“大娘……”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剧烈的颤抖。“这是……二狗兄弟……俺们……俺们出发前……他让俺……指带给你的……”
老奶奶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住那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信,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
又猛地抬起头,这次,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无,真正地、准确地落在那穿着破旧军装、满脸泪痕的年轻身影上。
他哭了,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划过他年轻却刻满风霜的脸颊。
“俺是班长……对不起……俺没及时送到……俺死在路上了……对不起……”哽咽着,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砸在地上。“二狗兄弟他们……都是好样的……没给咱丢人……他们……他们……”
后面的话被更汹涌的哽咽彻底吞没。
他维持着递信的姿势,肩膀剧烈地抖动,像寒风中一片枯叶。
老奶奶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脚下干燥的土地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松开我的手腕,那双枯柴般颤抖得更厉害的手,小心地、近乎神圣地接过了那封跨越了九十年漫长时空的信。
信封上幼稚却认真写就的字迹依稀可辨。
她把它紧紧地、紧紧地捂在干瘪的胸口,像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婴儿,喉咙里发出压抑了一辈子的、沉痛的呜咽哭声。
阳光透过旁边老枣树虬曲的枝叶缝隙洒下来,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金色尘埃。
也照亮了那张年轻愧疚的泪脸,和那张苍老悲恸的泪脸。
他依次拿出包袱里其他的信,低声说着每一个名字,和他们最后的、简短的口信。
我把他的话放大,转述给耳朵不灵光的老奶奶听。
她一边哭,一边用力地点头,用含混不清、漏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这些名字后来散落去了何方,谁家还有后人在这附近,谁早已绝了户。
我们根据老奶奶模糊的指引,又走了好几处地方。
他把信一封一封地送到了那些名字的主人手中——他们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或是早已不在人世,由他们的孙辈、曾孙辈惊疑不定却又郑重无比地代收。
每一封染着血污和时光的家书离开他的手,他肩上的重担仿佛就肉眼可见地轻了一分。
但他的脊背,却始终挺得笔直,像一根不肯弯曲的钢钎。
所有的信都送完了。
那个灰蓝色的、补丁叠着补丁的包袱皮,变得空空荡荡,软软地垂在他手里。
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悠远得仿佛穿越了九十年的时光,涤荡了所有的疲惫。
所有的紧张、茫然、羞怯,都从他脸上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望着远处田野间竖立的电线塔和更远处模糊的城镇轮廓,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头,眼神清澈而郑重地望向我。
“同志,”他的声音平稳了许多,却依旧带着那份属于他时代的质朴和认真,“俺……俺这一路瞧见的,都太玄乎了,俺看不懂。俺就想问一句……俺们……俺们最后……赢了吗?鬼子,打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