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送信。迷路。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冰锥,狠狠刺进我的耳朵,带来一阵尖锐的鸣响。
所有周遭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心跳一下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擂鼓一般。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脸,看着那身破旧不堪的军装,看着那个被他用生命紧紧护住的灰蓝色包袱。
一个在时间里迷路了将近九十年的魂灵。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气流堵在喉口。
最后我只是僵硬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走吧。我带你去。”
去红星公社的路很长。
需要换乘好几趟公交,车窗外的风景从密集的楼宇逐渐变为开阔的田野和零散的厂房。
他沉默地看着窗外,身体绷得很直,像一杆标枪。
目光投向那些飞驰而过的陌生景象,农田、塑料大棚、高压线塔……眼里是另一种更深的茫然,仿佛在阅读一本完全无法理解的天书。
越靠近目的地,他显得越不安。
手指反复摩挲着怀里那个包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几乎看不见血色。
终于,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下,我们找到了地图上标注的那个点。
只有几排早已破败不堪的旧屋散落在半人高的杂草中,残垣断壁,了无生气。
远处零星点缀着几栋贴了白瓷砖的现代农舍。
早已没有一丝一毫过去那个“村”的影子。
他呆立在原地,像被一根无形的钉子钉住了,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刚才还因期待而亮着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熄灭了最后一点光。
“没……没了?”喃喃自语轻得像一声叹息,立刻就要被风吹散。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梗塞,开始向附近零星遇到的老人打听。
问得很艰难,费力地描述那个几乎已被遗忘的九十年前的村名,描述包袱里那些名字:李二狗。李小猫。王铁栓。赵小丫……
大多数人只是摇头,用疑惑而警惕的眼神打量我,仿佛我在说一件极其荒谬的事。
直到遇见一位坐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奶奶,皮肤像揉皱的牛皮纸,眼睛浑浊。
她的耳朵很背,我得趴在她耳边,大声地重复。
听到“李二狗”这个名字时,她浑浊的眼睛猛地动了一下,闪过一丝微光。
一只干枯得像老树枝的手猛地抬起,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二狗?……你说二狗?……你咋知道二狗?”声音嘶哑,激动得连连咳嗽,胸腔像破风箱一样响着。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喉咙,连忙指向身边的空处。
“是他!是他要找李二狗!还有李小猫王铁栓赵小丫!他是他们的班长!”
老奶奶呼吸急促起来,眯着眼,努力朝我指的方向看,眼皮颤抖着,却似乎只看到一片透明的空气。
“班长?……哪个班长?……狗剩?还是根生?……”她陷入遥远而模糊的回忆,目光涣散。
这时,他颤抖着,极其小心地解开了那个视若珍宝的包袱。
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封已经发黄发脆的信纸,边缘破损不堪,浸染着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痕迹。
他拿起最上面那一封,双手捧着,像捧着一捧灼热滚烫的炭火,一步步挪到老奶奶面前,慢慢地蹲下身,将信纸递到那双枯柴般的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