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皇后区法拉盛,“味殇”中餐馆的厨房里,林薇正对着一锅清汤发呆。灶台上的电子温度计显示着85.3摄氏度,旁边的小碗里是她刚刚撇出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浮沫。她的鼻子微微抽动,不需要任何仪器,她的大脑已经自动生成了分析报告:汤体清澈,但禽类脂肪乳化不完全,导致香气分子释放受阻;生姜切片过早投入,挥发性风味物质已流失大半;最关键的是火候,前十分钟的沸腾过于剧烈,将蛋白质过度凝结,鲜味物质(Umami)的萃取效率低了至少十五个百分点。
这是一锅失败的高汤。在她看来,失败得如此清晰,如此数据化。
店里的最后一位客人早已离开,卷闸门拉下一半,隔绝了外面缅街喧嚣的市声,只留下厨房顶灯惨白的光,照着她和这锅“不及格”的作品。墙上贴着一张纽约市卫生局的B级评分卡,旁边是一张她自己制作的、写满各种化学分子式和风味轮(Flavor Wheel)的图表。她的餐馆开业一年,生意始终半死不活。食客们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说她的菜“精准得可怕”,有人说“味道都对,但就是少了点什么,像吃实验室报告”。
少了的那个“什么”,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夜不能寐。
林薇,第二代华裔,拥有一种近乎超能力的绝对味觉。她能尝出水中微乎其微的矿物质比例,能分辨出不同产地酱油里麸氨酸钠含量的细微差别,甚至能通过一道菜反推出厨师当时的心境——如果厨师的情绪剧烈波动影响了投放调料的稳定性的话。这项天赋让她在大学里的食品科学专业课上叱咤风云,教授们称她为“人肉质谱仪”。
可这项天赋,却无法帮她做出她记忆中——或者说是她想象中——那种“正宗”的、有“灵魂”的中餐。她试图用科学解构一切,称盐为“氯化钠”,称鲜味为“谷氨酸盐协同作用”,她把炒锅的温度曲线建模分析。结果呢?她做出的麻婆豆腐,花椒的麻度、辣椒的辣度、豆瓣酱的咸度、肉末的酥度,所有数据完美,吃起来却像一出编排精准但毫无感情的机械芭蕾。
“也许问题不在你,而在‘正宗’本身?它可能只是个浪漫的幻觉。”她的美国朋友曾这样安慰她。林薇不信。她觉得那是她血脉里自带的密码,她必须破译它。否则,她算什么?一个空有黄皮肤、却无法与自身文化根源共鸣的怪胎?一个能解析万物却无法理解自身的味觉机器?这种撕裂感,比餐厅倒闭更让她恐慌。
就在她对着那锅汤默默出神时,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个身影矮身从半拉的卷闸门下走了进来。
那是一位华人老先生,约莫七十多岁,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羊绒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尽管面色带着病态的灰白,身躯也有些佝偻,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透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严。他身旁跟着一位穿着黑色西装、像是助手或保镖的年轻人。
老先生的目光在冷清得只有几张桌椅的餐厅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厨房门口、系着围裙拿着汤勺的林薇身上。
“林薇小姐?”他的声音沙哑,但中气尚存,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