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的夏末,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蝉鸣撕扯着午后的宁静,泉州鲤城区的一条老巷里,时间仿佛被浸泡在温吞的茶汤里,流动得极慢。
林秀卿——街坊四邻更习惯叫她“林姑婆”——坐在自家古厝改造成的茶馆门口,一把老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她七十岁了,瘦削的身板像一株被海风打磨过的老榕树,筋骨分明。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邃的眼眸。那双眼,锐利得不像个古稀老人,看人时总带着一种穿透似的清明。她手腕上一只油绿的玉镯,随着扇动的节奏,偶尔碰在竹椅扶手上,发出清脆的微响。
茶馆里,几位老茶客昏昏欲睡。台上,才是林姑婆的世界。她清了清嗓子,用地道的闽南语念起了答嘴鼓的唱词,节奏明快,咬字铿锵,时而诙谐,时而讽喻。台下稀疏的听众,尤其是胖乎乎的王阿婆,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这是林姑婆的阵地,是她守了一辈子的东西——祖宗传下的这间老厝,和这片土地上鲜活的语言与信仰。
她的孙子陈志斌,正皱着眉在里屋收拾行李。阿斌二十六岁,在上海念完大学后就在厦门当程序员,标准的T恤牛仔裤打扮,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习惯性地眯着,像是在时刻审视代码里的Bug。茶馆里弥漫的旧时光气息和他格格不入,奶奶嘴里的神佛鬼怪、唱词俚曲,在他听来简直是另一个维度的噪音。他这次回来过周末,呼吸一下老城的空气,却没想吸进了一鼻子麻烦。
傍晚,茶客散尽。林姑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收拾,反而叫住了正要出门去觅食的阿斌和还没走的王阿婆。
“阿斌,你等等。”她的声音异常严肃,蒲扇也停了。
阿斌回头,心里咯噔一下。奶奶这表情,他小时候捣蛋被抓包时见过。
林姑婆目光扫过两人,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宣布一个惊天秘密:“前几日,我瞌睡时,王爷公……给我托梦了。”
王阿婆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圆,胖胖的脸上满是敬畏,双手合十就要拜。
阿斌差点笑出声,硬生生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托梦?奶奶,你是不是最近太累,睡迷糊了?”他脑子里闪过的是老年痴呆的前兆症状,琢磨着回厦门得挂个号带她去检查一下。
“你懂什么!”林姑婆呵斥道,眼神锐利地扫过他,“王爷公发旨,今年境况不同,要我们办一场最隆重的‘送王船’仪式,巡境安民,把邪祟晦气统统送走!不然,我们这条老街,怕是有灾殃!”
“灾殃?”阿斌觉得这词荒谬得可笑,“奶奶,这都什么年代了?再说,那仪式得多花钱?我查过,没个十几二十万根本下不来!我们哪来的钱?”他看向这栋老旧的茶馆,言下之意明显。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林姑婆异常固执,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还有点老本。神明指示,钱不是问题,心诚最重要。这事,必须办!”
“您的养老钱?就为了一个梦?”阿斌的声音拔高了,理性的弦彻底绷断,“那是迷信!是幻觉!您辛苦一辈子攒下的钱,不能就这么扔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