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临终前用枯手抓住我衣角, 却对孙儿微笑低语:“乖乖,奶奶只是变成蝴蝶哦。” 整理遗物时我才发现她珍藏的“成长债单”—— “剖腹产:一刀;夜啼陪伴:三千次;跛脚陪跑:八万里……” 背面最后一行颤抖写道: “全部清偿,唯愿儿此生不必回头。”我失控翻找所有岁月细节,才惊厥,她早已默默撤掉所有需要我回头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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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空气是凝滞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肺泡上,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某种铁锈般的、生命流逝独有的微腥,织成一张无形的裹尸布闷闷地罩下来,罩在鼻尖,罩在心口。时间在这里失了刻度,只有监护仪上绿色线条不知疲倦地起伏,发出单调到令人心慌的“滴、滴”声,像为一段即将走到尽头的人生读秒。
林秀兰的呼吸嵌在这机械的节奏里,一起一伏,微弱得几乎要探身过去才能察觉,那气息拂过氧气面罩,留下转瞬即逝的白雾。很快又淡去,每一次呼气都仿佛一次小小的告别。
我半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那手曾经能轻易地抱起儿时的我,能利落地拍去我膝盖的尘土,能在我深夜复习时递来温热的牛奶,为我掖紧被角,此刻却只剩下一把轻飘飘的骨头,一层枯皱的、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皮,温凉地硌在我掌心。像一株失了所有水分、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枯枝。我无意识的用指腹摩擦着她手背上那些盘踞的、僵硬的血管,每一道深嵌的纹路,都像刻进去的年轮。它们曾经奔涌着为我输送养分的血液,如今只余一片死寂的凉。
蓦地,那枯枝般的手指动了一下,极轻微地,勾住了我的衣角。用了残存的、令人心惊的一点力气。我慌忙凑近。
她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一层厚厚尘埃的玻璃,此刻却异常努力地睁开一条缝隙,目光涣散地掠过越过我的脸,没有停留,而且越过我,急切地、贪婪地落在我身后,被妻子轻轻揽在怀里、正怯生生探出头来的儿子小宇身上。那目光碰触到孙儿懵懂不安的小脸时,奇迹般地,一种极度疲惫却又极度温柔的光泽,硬是从那片浑浊死寂里挣扎出来,微弱地亮起来。
氧气面罩下,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着。像离水的鱼。我把耳朵贴到最近,屏住呼吸,捕捉那游丝般的气息。
“……乖乖……”
气若游丝,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所有。
“不怕……”她停顿,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奶奶啊……就是累了……要变成……一只蝴蝶……”她停顿了很长很长时间,胸膛里传来细微的、拉风箱般的杂音,仿佛积攒着最后一点能量。“……出去飞一会儿……”
小宇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似懂非懂。
那勾着我衣角的枯槁的手指用尽最后的力气,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最后一次握紧什么,最终却倏地松开了,轻飘飘落回雪白的床单上。像一片终于坠地的枯叶
几乎同时,监护仪上那维系着所有希望的绿色线条,拉成一声漫长、平稳、冰冷的滴——,再无波澜。
声音尖锐地刺破病房虚假的平静。
世界死寂了一秒。随即,妻子的哭声猛地炸开,撕裂了病房凝滞的帷幔。小宇被吓到,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