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 冬
倾尽积蓄,并举债若干,助你购房成家。看你拿到钥匙欢喜的模样,吾心甚慰,夜间却为债务愁白了数根头发。债主:林秀兰。欠债人:吾儿。】
【二零一八年 春
确诊眩晕症,独居晕倒厨房半日。醒来额间淤青,地砖冰冷。未告你,知你职场攻坚,小儿初生,事事不易。计:恐惧一夜,孤寂数日。债主:林秀兰。欠债人:吾儿。】
【二零二二年 至今
陪伴日稀,通话亦短。计:思念无数。见你视频中鬓角亦有白丝,心疼难言。勿念我,你安好,我便日日晴天。债主:林秀兰。欠债人:吾儿。】
……
一笔笔,一件件,巨细靡遗。不是冰冷的数字,是滚烫的、她一刀一刀从自己身上剖下的血肉,一寸一寸被耗干的生命。那八万里跛脚陪跑,那三千次夜啼怀抱,那心碎的空巢,那晕倒厨房的恐惧与孤寂,那无数个思念啃噬的白昼与黑夜……它们此刻不再是文字,变成有形的、带着倒刺的荆棘长鞭,一鞭一鞭抽在我的视网膜上,抽在我的灵魂上,留下鲜血淋漓的烙印。
我喘不过气,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手指不受控制痉挛着,疯狂地翻到最后一页,仿佛后面藏着救赎。
背面,只有一行字。墨迹是近期的,带着病态的褐色,颤抖得几乎难以辨认,每一笔都拖着虚弱的尾音,像是用尽最后气力刻上去的——
“全部清偿。唯愿儿此生不必回头。”
轰隆一声。
是冰山崩塌?是堤坝溃决?不,我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觉得坚不可摧的整个世界,一直以来那份视为空气般理所当然的、来自母亲的、厚重如大地般的爱、坚固如磐石的后盾,在这一行颤抖却决绝的字面前,分崩离析,碎成齑粉,露出底下漆黑冰冷、残酷的真相。
不是付出,是“债”。不是爱,是“计”。她还清了。用她剖腹的一刀,她的三千四百个不眠夜,她的八万里蹒跚,她的积蓄,她的健康,她的恐惧,她的孤独,她的一生。
然后,她赦免了我。她不要我回头,不要我愧疚,不要我偿还。她只要我往前走,别看她付出的累累白骨,别看她身后的一地狼藉,别负担她沉重的灵魂。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奔赴她望着的远方,却不知,她早已悄悄撤掉了所有需要我回头的路标,亲手拆毁了我归去的桥梁,只留给我一条看似广阔无垠、实则脚下每一步都踩着她骨灰的所谓前程。
那句对孙儿说的“变成蝴蝶”,不是童话。是她给自己的判决,是她选择的、最轻盈安静、最不给我添麻烦的退场方式。她连悲伤都不愿多给我。
我再也支撑不住,那本沉重的、写满她一生债项的“账单”从剧烈颤抖麻木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闷响砸在地板上,如同一声迟来的、震耳欲聋的终极审判。
我蜷缩下去,像被无形的巨锤砸碎了脊梁,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板,抵着那本摊开的、写满她一生的账簿。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嗬嗬作响,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眼球干涩得发痛,像被砂纸磨着,眼眶几乎要裂开。
全部清偿。
不必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