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气是粘稠的,饱含了亿万片腐叶沉淀出的糜烂甜腥,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沼泽。光线被头顶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墨绿树冠绞杀,只漏下几缕病态的、绿幽幽的微光,勉强照亮脚下盘根错节的虬根和深不见底的淤泥。在这片地图上从未被正式命名的原始林腹地,时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或者说,以一种更恶毒的方式在腐朽。

第三天了。

压缩饼干硬得硌牙,水壶晃一下都听不见多少令人心安的声音。最要命的是,从昨天午后开始,李铭那个宝贝似的军用指南针就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红色指针癫狂地旋转,一刻不停。希望,比最后一口清水消失得更快。

“王……王烁,我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李娜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她几乎是从坡上滑下来的,瘫软在一棵巨大的、树皮扭曲如同痛苦人脸的樟树下,脸颊和裸露的手臂上,蚊虫叮咬出的红肿连成一片,有些已经溃烂,渗出黄水。

没人嘲笑她。我们十个,像被抽掉了脊骨,或靠或坐,散落在污浊的泥地里,只剩下沉重压抑的喘息,和一种名为恐惧的毒素在无声蔓延。寂静压下来,厚重得令人耳鸣,偶尔几声不知名的怪鸟啼叫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反而衬得这死寂更加深不见底。

三年前,带我们地理小组的张岚老师,就是在这片区域的边缘标记最后一个观测点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规模的搜救持续了半个月,只找到她一只被泥浆泡得变形的登山鞋。我们这次来,打着“毕业纪念”和“完成老师未竟课题”的旗号,心底深处,谁没藏着一丝幼稚的执念?或许是想找到一点遗物,或许只是想亲手在那份悬而未决的痛苦报告上,画一个哪怕潦草的句号。但现在,只剩下冰冷的悔恨,像藤蔓一样勒紧心脏,越收越紧。

陈浩,我们里头最高最壮、平时声音最大那个,正烦躁地用一根折断的粗树枝反复抽打旁边的蕨类丛,汁液和碎叶四溅。“操!什么鬼地方!鬼打墙了吗?!”他低吼,额头青筋暴起,但谁都听得出那咆哮底色的虚浮。

我没吭声,靠着身后冰冷湿滑的树干,努力想压下胸腔里那只横冲直撞、快要破笼而出的野兽。目光茫然地扫过那些附着厚厚青苔、爬满诡异斑斓真菌的树皮,它们像一块块溃烂后结痂的皮肤。

然后,我的视线被钉死了。

右前方不远处,一棵需要至少三人合抱的巨椴,根部裂开一道深邃的缝隙,黑黢黢的,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那幽深的裂口里,卡着个东西。

一个方正的、硬质的轮廓。几乎被黑泥和腐烂的木质碎屑完全包裹,但某个边角反射出一点极微弱的、不属于这片丛林死寂的光泽。

心脏猛地一缩,然后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一种没来由的、冰锥般的悸动攫住了我。我几乎是凭借本能站起来,双腿虚软,一步步挪过去。腐殖质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王烁,发现什么了?”声音来自孙莉,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

我没回头,所有注意力都聚焦在那道裂缝里。越靠近,一股混合着极端陈旧塑料、金属和某种更深沉锈蚀的气味愈发清晰,顽强地穿透了林地的浓重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