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浆糊在粗瓷碗里泛着冷光,是那种掺了陈米浆的冷白。陈老枯瘦的手指捏着竹篾,指腹上嵌着常年磨出的厚茧,在昏黄的灯泡下弯出精准的弧度。七十岁的老人脊背像张被揉过又勉强展平的草纸,颈间松弛的皮肤垂成三道褶皱,可那双嵌在沟壑里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两簇埋在灰烬里的幽火,能照见竹篾最细微的纹路。 作坊是间老瓦房,椽子上悬着捆好的竹篾,分了青黄两色。青的是新料,泛着水色,用来扎些临时祭祀的纸幡;黄的是阴干三年的老竹篾,柔韧性极好,陈老正用的就是这个,要扎个给镇西头王阿婆做寿的纸寿星。 “爷,再教我扎那个武将呗。”十六岁的陈辰把下巴搁在工作台边缘,校服袖口沾着半截浆糊印,是上午偷偷扎纸箭时蹭的。少年身形单薄,喉结像颗没长熟的青杏,说话时总带着点没褪净的童音。 陈老没抬头,左手拇指抵住竹篾三分之一处,右手捏住另一端轻轻一旋,竹篾便弯出个流畅的弧线。这是扎纸人躯干的关键手法,叫“折腰”,弧度差一分,纸人就立不稳。“手稳了吗?”他声音像砂纸磨过老木头,粗粝里带着韧劲,“上次教你的纸马,尾巴扎歪了三寸。” 纸马的尾巴得用七根细竹篾并排,根部用棉线缠紧,尾端散开如拂尘。陈辰上次急着给同学显摆,缠线时漏了半圈,结果纸马立在桌上总往左边倒,尾巴晃悠悠的像条断了的鞭子。 “那不是着急给同学看嘛。”陈辰嘟囔着,手指不安分地戳向旁边晾着的纸人。那些半成品立在墙角的木架上,最高的有三尺,是给邻村李大爷扎的“开路神”,矮的只有巴掌大,是清明烧的纸童。白麻纸糊的身子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糊着墨线的眼睛像是总在转动——其实是麻纸纤维不均匀,光线照过来才显得有动感。 陈老用的白麻纸都是自己抄的。作坊后院有口老井,泡着楮树皮,泡足四十天,捞出来捶成纸浆,再用竹帘一张张抄起,晾在竹架上阴干。这种纸纤维粗,拉力强,糊纸人时不容易破,还能吸墨,画眉眼时显色。市面上卖的机制纸太滑,陈老从不碰,说“纸不透气,魂就进不去”。 突然,最边上那个纸童的脑袋咔嗒转了半寸。 陈老猛地抬眼,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枯瘦的手闪电般抓住陈辰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铁钳:“别碰!” 少年吓了一跳,手腕上已经留下五道红痕。那纸童是昨天扎的,竹篾骨架是陈辰练手做的,歪歪扭扭,陈老嫌丑,没画眉眼,只糊了层薄麻纸。 “爷你咋了?” 老人没说话,从抽屉里摸出半截朱砂。那朱砂是用陈年的辰砂研的,混了麝香,装在个黑陶盒里,盒沿都磨亮了。他用食指蘸了点,在纸童眉心重重一点。白麻纸瞬间沁出深色的晕,像滴进水里的血,慢慢晕开又突然定住,边缘整整齐齐。他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褪色的蓝布衫上,显出嶙峋的肩胛骨。 陈辰揉着腕子,看见爷爷脖颈间松弛的皮肤都在发颤。作坊里弥漫着浆糊和旧纸的味道,浆糊是用隔年的糯米熬的,加了点白芨粉,黏性足还防腐;旧纸是前几年扎剩下的,带着点霉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气,有种说不出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