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状元童养夫接我进京成婚的那一日,所有人都说我苦尽甘来了。
连我自己都是这样认为的。
一路上我将这些年的爱慕说与他听,而他只是垂眸浅笑,从不回应。
我以为他只是天生淡薄,情绪内敛。
直到成婚前一天,我在他书房暗格里,发现了清平公主写给他的99封信笺。
每一封都被他仔细保管。
信中,清平公主殷勤相待,字字句句皆是亲近之意,而他的回信却始终冷淡疏离,
直到最新一封,上面只有十个字:
“我生气了,不想再爱你了。”
那晚的书房燃了一夜油灯。
次日清晨,他携着未干的晨露仓皇而来,问我:
“若是惹姑娘家生气了,该当如何?”
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却晃着我从未见过的涟漪。
我终于明白,原来他不是天生薄情,只是那份悸动从来与我无关。
我们的故事,走过十年,到此结束。
1.
“阿妩?”
谢元郁的声音将我从恍惚中拉回。
他站在书房门口,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睛此刻却泛着我从未见过的波澜。
“嗯?”
我慌忙收回思绪,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若是惹姑娘家生气了,该当如何?”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急切。
我垂下眼睛,不敢看他眼中的期待与焦虑。
“送些好吃的?或者......好看的首饰?再不然,带她去集市上玩?”
我回答得朴素至极,甚至有些笨拙。
谢元郁的眼神果然暗了下来,嘴角那抹习惯性的温柔笑意也淡了几分。
我知道他在失望。
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会喜欢这些乡野村妇才稀罕的玩意儿?
“多谢。”
他轻声道,转身又回了书房,轻轻带上门。
我站在原地,听着书房内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谢元郁的场景。
那年我七岁,家乡闹春荒,去年欠收,粮仓早就见了底。
娘亲给了我一袋子铜钱,让我去集市买谷种。
我攥着钱袋穿过人群,却在奴隶市场看见了谢元郁。
十岁的少年被铁链锁着站在木台上,白衣染尘却依然挺直脊背。
人牙子正扯着他的头发给买家看牙口,他疼得眉头紧蹙却不吭一声。
“那是谢家的小公子,”旁边的大婶啧啧叹道,“谢老爷获罪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官妓,就剩这么个小的被发卖为奴。”
阳光照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好看得像年画上的金童。
等我回过神来,手里的铜钱已经全数给了人牙子。
我牵着谢元郁回家时,爹的旱烟杆都吓掉了。
“你买粮种买回来个大活人?!”
爹气得直跺脚。
娘亲看着我们空空的米缸直抹眼泪,最后还是挨家挨户借粮才熬过那年。
这笔债,我家还了整整五年。
谢元郁刚来时娇贵得很。
我给他穿我爹的旧衣裳,他细嫩的皮肤被粗布磨得通红;吃糠咽菜他咽不下去,饿得胃疼也不肯动筷;夜里我睡稻草堆让出炕给他,他却在漏风的土屋里冻得发烧说胡话。
最要命的是他要读书。
我爹说都当奴隶了还摆什么少爷架子,他就每天蹲在灶台边,用烧火棍在灰烬里写字。
有天我砍柴回来,看见他手指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还在练习写字。
“你傻啊!”
我夺过柴火棍,把攒了半年的鸡蛋钱换成笔墨纸砚。
他眼睛亮起来的样子,让我觉得饿肚子也值了。
渐渐地,他学会用破布裹住手掌继续劈柴,能面不改色地喝下野菜粥,甚至帮我补衣裳时针脚比我的还细密。
村里姑娘都羡慕我,羡慕我有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童养夫,还说谢元郁待我最好。
这话倒是不假。
我割草伤了手,他连夜翻山采来止血草;我背柴累得直不起腰,他二话不说就扛走全部;我说喜欢山那边的野杜鹃,第二天灶台上必定摆着沾露的花枝,连刺都仔细剔净了。
但每当我想靠近些,他总会恰到好处地退后半步,像一株长在悬崖边的青松,看得见却够不着。
我曾天真地以为,他只是天生淡薄,不善表达。
直到那个雪夜,我端着姜汤去他屋里,听见他在梦中呓语:“林家的恩情......一定要还......”
汤碗在结冰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原来所谓的好,不过是把报恩当成责任,一丝不苟地执行罢了。
他每份温柔都明码标价,给我的格外多些,不过是因为我付出的价钱最高。
——那串买粮的铜钱,我家五年的债务,还有我整个懵懂的青春。
烛光勾勒着他如玉的侧脸,那样完美,那样温柔。
可他的温柔是月光,平等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丫鬟小厮,街坊孩童,甚至路边的乞丐,都能得到他恰如其分的善意。
但也仅此而已。
我从没见过他对谁特别亲近,对谁特别在意。
我以为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像一泓平静的湖水,永远波澜不惊。
我甚至为此窃喜过,想着至少他对别人也是如此,我不是唯一被礼貌疏离对待的那个。
直到昨日清晨,我亲眼看到那些信件。
九十九封,每一封都被他小心收藏,按日期整齐排列。
清平公主的字迹娟秀中带着几分傲气,从最初的客套问候,到后来的撒娇抱怨,字里行间都是少女心事。
而谢元郁的回信草稿总是克制有礼,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直到最新一封公主来信,只有寥寥数字:“我生气了,不想再爱你了。”
然后便是他彻夜未眠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和他今晨眼中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我后知后觉的明白,这才是爱。
不是滴水不漏的温柔,不是进退得宜的体贴,是会为一句气话辗转整夜,是把克制变成纸上反复涂改的墨迹。
我闭上眼,意识到这十年的痴心妄想,是时候该结束了。
2.
正当我要转身回去的时候,书房门又开了。
谢元郁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画轴。
他看见我还站在原地,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温和地问:“你......帮我看看这个礼物可好?”
他展开画轴,是一幅工笔牡丹,画得极为精细,花瓣上的露珠仿佛真的会滚落下来。
我认得这是他熬了好几夜的成果,当时还以为是给我们新婚的贺礼。
现在瞧瞧,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很美。”
我说,喉咙发紧。
“公主喜欢牡丹。”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但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这幅画太俗气......”
我看着他低头审视画作的样子,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嘴角不自觉地含着笑。
这一刻的他如此生动,与我记忆中那个永远平静自持的谢元郁判若两人。
我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我偷偷绣了一个香囊给他。
针脚歪歪扭扭,荷花绣得像团烂泥。
我红着脸塞给他,他礼貌地道谢,然后那个香囊就再没出现过。
那时我安慰自己,他只是不喜欢香囊罢了。
现在才明白,他只是不喜欢送香囊的人。
“阿妩?”谢元郁又唤了我一声,“你觉得......我该写些什么话在上面?”
我强忍住眼眶的酸涩,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写公主喜欢的话就好。”
“对,你说的对。”
谢元郁说着,眼睛亮了起来。
我看着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像个初次动情的毛头小子。
那个在我记忆里永远从容不迫的谢元郁,此刻正为了几句话坐立不安。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十年的陪伴,抵不过公主的一封来信。
我所以为的他天性淡薄,不过是因为能让他心乱的人不是我。
“我出去走走。”
我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谢元郁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全部心思都在那幅画上。
走出谢府大门,初夏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切都那么鲜活,与我麻木的内心形成鲜明对比。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位穿着锦缎的侍女拦住了我,屈膝行礼道:“林姑娘,我家主子想见您。”
清雅包厢里,清平公主正在煮茶。
她坐在窗边,阳光透过薄纱照在她身上,发间一支金步摇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皮肤像最上等的白瓷,手指纤细得仿佛从未沾过阳春水。
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
常年劳作的粗糙手指在细软布料上勾出几道细痕,与公主那双白玉般的纤手相比,显得格外笨拙可笑。
站在她面前,我就像一只误入凤凰窝的麻雀。
“你就是林姑娘?”公主的声音像玉磬般清越。
她目光在我身上轻轻一扫,既无轻蔑也无嫉妒,就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我忽然明白,在她眼里,我连当个对手都不够格。
“民女见过公主。”
我笨拙地行礼,膝盖僵硬得像是生了锈。
公主微微抬了下下巴:“坐。”
我刚坐下,就有侍女端来茶点。
茶点很精致,我都不敢用力拿,生怕出丑,惹人笑话。
“听说,是你把谢郎养大的?”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真是辛苦你了。”她放下茶杯,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不过现在谢郎今非昔比了。你知道他殿试时作的《治国策》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吗?”
我摇头。
这些事,谢元郁从没跟我说过。
“我父亲是当朝皇帝,”公主微微抬起下巴,“只要我一句话,谢郎明年就能进翰林院。你呢?你能给他什么?”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是啊,我能给他什么?
除了满手的茧子和一身的烟火气。
公主忽然压低声音:“还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谢家当年被抄,是因为......通敌叛国。”
我的茶杯“当”地一声落在桌上。
她轻轻抚了抚鬓边的金凤步摇,朱唇微启:“不过本宫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只要本宫一句话,这些陈年旧案自然无人敢提。谢郎的前程,本宫说了算。”
“本宫若是心情好,他明年就能入阁拜相。若是本宫不高兴......”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案子随时都能重新翻出来。”
她招招手,一个侍女捧着一个锦盒走过来。
“这里是五百两银子。”公主指尖轻点锦盒,银锭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够你重新买十个童养夫了。”
银光晃得我眼睛发涩,恍惚间看见谢元郁伏案苦读的背影,夏夜蚊虫叮咬也不肯放下笔,冬日手指冻裂仍坚持临帖。
十年寒窗,他熬过来了;金榜题名,他做到了。
这一路太苦,不该再被我拖累。
手指悬在银锭上方微微发颤。
我们本就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线,阴差阳错纠缠这些年,如今不过是各归各位。
何况......有这些银子,爹娘终于能过上好日子。
可最终只拿起最小的一锭。
“这些就够了。”
我叹了口气,道:“谢元郁现在是您的了。”
3.
走出茶楼,我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外的河边。
这里是我常来的地方,每当在京城感到压抑时,我就会来这里对着河水发呆。
水面上倒映着我的脸。
平凡的五官,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皮肤,与金尊玉贵的清平公主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蹲下身,用手搅乱水中的倒影。
水中的倒影支离破碎,恍惚间又变回那个赤脚站在田埂上的渔家女。
我忽然想起隔壁阿嬷常说:“门当户对的姻缘,就像合脚的布鞋,走得再远也不磨脚。”
或许我该回到那个晒满渔网的小院,找个能陪我一起补网的汉子。
他会一直陪着我,会和我分食同一个烤红薯,会在我数铜板时挠着头傻笑。
就像阿爹对阿娘那样。
谢元郁是天上月,而我这条小渔船,终究靠不了那么高的岸。
夕阳西下时,我才慢慢走回谢府。
刚踏进院门,谢元郁的身影从廊下疾步而来,素日平整的衣袍竟带出几分凌乱的褶皱。
“你去哪儿了?”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吃痛。
月光下,他素来沉静的眼眸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慌乱,目光如炬般在我脸上逡巡,问道:“有没有出什么事?”
我下意识挣了挣,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没有。”我答道。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叮嘱我说:“明日就要成亲了,今日别乱跑。”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暖黄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我仰头看他,忽然发现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的阴影这样长,鼻梁的弧度这样好看。
十年了,这张脸还是让我看得移不开眼。
“带我去摘星楼看看吧。”
我鬼使神差地说。
他眉头蹙得更紧:“这么晚?”
但我知道他会带我去。
因为谢元郁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请求,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来的那日太匆忙,后来你总不得空,一直没有机会去看。”
我望着远处高楼的轮廓,声音轻飘飘的:“听说那里的星星最好看。”
其实哪里是想看星星,不过是想再多看他几眼。
“好。”
他答应了。
在路上,他也是一如既往地体贴,走在外侧为我挡着行人,遇到不平的路面还会轻声提醒。
这些细节曾让我心动不已,现在却只感到无尽的酸楚。
登上摘星楼,我扶着朱漆栏杆,看京城的万家灯火在脚下流淌成星河。
谢元郁站在我身后半步之遥的位置,夜风掀起他雪白的衣袂,像是随时要乘风归去的鹤。
我悄悄用余光看他。
月光描摹着他的侧脸,从饱满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最后停在那双总是噙着温和笑意的唇上。
这样好看的人,难怪我当初一眼就陷了进去,一陷就是十年。
“谢元郁。”我突然开口道:“你记得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是什么吗?”
他愣了一下,眉头微蹙,显然在努力回忆。
这个表情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是一个香囊。”我轻声说,“绣得很丑的荷花香囊。”
“啊,是的。我收起来了。”
他的语气有些心虚。
“没关系。”我打断他,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我只是随便问问。”
夜色渐浓之际,谢元郁开口道:“我们该回去了,明日还要早起准备成亲。”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回走。
回到房间,我收拾了一下包袱。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几件换洗衣物和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银钱。
等明天人多的时候,我就可以趁乱离开了。
4.
晨光熹微,窗外锣鼓喧天,喜乐声远远传来。
谢元郁一身大红喜袍,立在庭前迎客,眉眼间难得染上几分喜色。
拜堂时,他恍惚在人群中瞥见一抹熟悉的青衫,可待他定睛再看,却只余宾客熙攘。
他微微蹙眉,心想许是自己这几日太忙,眼花了。
“一拜天地——”
他垂首行礼,余光却总忍不住扫向身侧的新娘。
红盖头下的人影纤细安静,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洞房花烛夜,他执起喜秤,轻轻挑起盖头。
盖头下,清平公主盈盈抬眸,朱唇微扬:“谢郎。”
谢元郁的手猛地一颤,喜秤“啪”地掉在地上。
“怎么是你?”
他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眼底的笑意瞬间凝固,“阿妩呢?”
公主不紧不慢地抚了抚鬓边的金钗,“她说,这些年养你花的银子,已经从我这儿拿回去了。”
她轻叹一声,似真似假地惋惜,“她把你卖给我了。”
谢元郁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转身冲向房门。
第2章
5.
成婚那日,天还没亮透,府里就热闹起来了。
我隔着窗纸看外头人影憧憧,喜娘尖细的嗓音穿透回廊:“新娘子该梳妆啦——”
于是,我拿起了早就收拾好的小包袱,轻手轻脚地推开后门。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我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发现,这才快步往外走去。
晨雾很浓,我低着头快步穿过小巷,生怕被人认出来。
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和清平公主给的银子,轻飘飘地挎在肩上。
走到街口时,我提前雇好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姑娘,往南走是去临安府?”车夫叼着草茎问。
“不,去青河镇。”
我攥紧袖中的银锭,道:“我回家。”
马车驶过城门时,朝阳正从城楼飞檐间漫上来。
我回头望去,谢府方向已经挂起红绸,远远传来喜庆的唢呐声。
想必这时候,谢元郁正在和清平公主拜堂成亲吧。
他们婚后应该会很幸福吧,毕竟谢元郁那么喜欢公主。
在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里,我恍惚又看见七岁那年的自己。
饥荒年月里,我攥着买谷种的钱,却在奴隶市场鬼使神差买下了那个漂亮少年。
起初不过贪图他生得好看,像年画里走出来的金童。
后来是因为他与村里那些莽撞少年都不同。
当其他男孩扯着嗓门吆喝,带着满身鱼腥味在泥地里打滚时,唯有他永远衣冠齐整,袖口沾染着淡淡的墨香,说话做事一如既往的细致温柔。
他会在下雨天替我收衣裳,会记得我爱喝甜粥,会在阿爹责骂时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这些细碎的好,像春雨般一点一点渗进心里。
不知从何时起,看见他执笔的手就会脸红,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忍不住探头张望。
少女心事如同三月里最嫩的柳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萌发。
直到他将我接入京城,我像只误入锦鲤池的泥鳅。
贵女们谈论的诗书琴画我插不上话,她们掩唇轻笑时,我总疑心是在笑我粗笨。
谢元郁依然温柔,可他越来越忙,有时三五日都见不着人影。
我渐渐明白,京城这片天太高,不是我这只乡野山雀能飞得起的。
谢元郁就像那轮悬在九天的冷月,清辉皎洁却遥不可及。
我追着他的影子走了太久,久到双脚磨出了血泡,久到连仰望的力气都快耗尽。
月亮永远在前方,而我,终究是要停下的。
晨风吹开车帘,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我摊开掌心,那锭银子在朝阳下闪着微光。
够给阿爹换把新锄头,再给阿娘买块好料子做衣裳。
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越来越熟悉,
我该回家了。
那里没有够不到的天,没有需要仰望的冷月,只有踏实温暖的泥土,和永远为我敞开的家门。
6.
回到清河镇那日,推开熟悉的院门,正撞上爹娘惊愕的目光。
阿爹的烟杆悬在半空,烟丝明明灭灭;阿娘手里的针线筐歪了,彩线滚了一地。
他们愣了一瞬,随即快步上前。
阿娘一把攥住我的手,掌心温热粗糙,阿爹站在她身后,嘴唇颤了颤,最终只低声叹道:“回来了就好。”
爹娘没问京城的事,没提负心的人,只是转身去灶房烧水,蒸了我最爱的桂花米糕。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续上了,仿佛我只是去邻村走了一趟亲戚,如今归来,一切如常。
但我知道,他们虽然不问,但到底是担心的。
我也不多说,只是每日早早起来帮娘生火做饭,闲时就坐在院里绣花。
后来寻了个时机,我用清平公主给我的那锭银子,在镇上最热闹的街口盘了间小铺面。
爹知道后,默默扛来木头帮我打柜台;娘翻出压箱底的花布,给我缝了面招幌。
他们什么都不问,只是每次路过铺子,总要站在对街看一会儿。
我知道,他们是怕我想不开出事。
其实真不用担心的。
现在每天天不亮就要去码头接货,晌午要招呼客人,夜里还要对账本。
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什么有的没的。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爹娘眼里的担忧也渐渐化开了。
只是娘亲开始似有若无的跟我提起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后生。
我明白她的心思,但是感情的事情强求不来。
娘亲拗不过我,只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终究没再说什么。
我的小绣房开张了。
那日,街坊们都来看热闹。
周家布庄的少东家周砚抱着几匹苏缎站在人群后头,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上前。
“林姑娘,这是我娘让送来的。”
他声音不大,耳根却先红了。
我摸着缎面上细密的纹路,这料子比我们铺子里现有的都好上许多。
“太贵重了。”
我正要推辞,却见他急得直搓手:“我娘说......说姑娘绣工好,这料子才不算糟蹋。”
话没说完,自己先被口水呛着了。
后来他总借着送布料的由头来。
有时带包松子糖,有时是几枝野蔷薇,反正总是要来的。
记得有回暴雨,我正在铺子里描新花样,突然听见门板咣当响。
周砚浑身滴着水闯进来,怀里紧紧裹着叠图纸。
“下这么大雨,你怎么来了?”
我慌忙扯过干布递给他,他却只顾着展开图纸:“昨儿答应你的新绣样,怕你等急了。”
烛光下他低头绞衣角的模样,忽然让我心头一软。
这人与谢元郁截然不同,谢元郁的温柔像月光,对谁都好;而周砚的温暖像灶膛里的火,只为我一人燃烧。
还有一次,我染了风寒,周砚连夜骑马去县城请大夫。
天蒙蒙亮时,他带着一身泥回来,额角擦破了皮,药包却裹在干爽的衣襟里。
我靠在床头,看他蹲在灶前手忙脚乱地煎药,火光映着他皱紧的眉头。
“疼不疼?”我问的是他额头的伤。
他摇摇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喝药苦,你尝尝这个。”
打开才发现蜜饯早被雨水泡发了,黏糊糊地粘在纸上。
我捏着发软的蜜枣,甜腻的滋味却一路漫到心底。
渐渐地,我也习惯了他每日都来。
他记得我夸过的每块料子,下次必定多带几匹;发现我喜欢杏花,就在布庄后院种了两棵;有次我随口提了句城南芝麻饼好吃,第二天就见他顶着满头晨露站在铺子前,怀里揣着热乎乎的油纸包。
阿娘说周砚看我的眼神,像饿狼盯着肉包子。
我笑着没应声,心里却清楚,哪有什么饿狼,分明是只傻狗,得了根骨头就恨不能把整个窝都掏给你。
后来,周家请媒婆来提亲,我很自然的点头答应了。
我们的婚事定在腊月。
下聘那天,周砚穿着崭新的靛蓝长衫,同手同脚地迈进院子。
我躲在帘子后头看,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来送布,连门槛都不敢跨的模样。
“傻气。”
我摸着怀里他今早偷偷塞给我的暖手炉。
炉膛里的炭火噼啪响了一声,像极了我此刻的心跳。
7.
某日,京城传来消息——谢家平反了。
那天我正在绣坊里绣嫁衣,外头突然一阵喧哗。
街坊们都在议论,说谢老爷当年是被奸臣所害,如今皇上不仅还了谢家清白,还让谢元郁入了吏部。
周砚急匆匆推门进来时,我正在绣嫁衣。
他站在门口,衣角还沾着路上的尘土,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我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和额角的汗,忽然就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过来。”
我放下绣绷,朝他招手。
他磨蹭着挪过来,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案上那未绣完的嫁衣。
“嫁衣上的金线快用完了。”我看向他,说道:“你下午得空帮我去城里捎些回来。”
“我们还得成亲呢,嫁衣绣不完可不行。”
意识到我是什么意思,周砚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是淬了星子。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点头,伸手接过我手里的线团,细细地帮我分起线来。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落叶掠过石阶,绣坊里静得能听见他分线时丝线摩擦的轻响。
我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意识到,那些追着月光跑的日子早就过去了,现在的我,正被人间烟火好好地暖着。
虽然往后的日子还长,但再不会是我一个人在追着月光跑了。
成婚前三天,周砚和我去镇上置办成婚时要用的喜烛。
路过茶楼时,他忽然攥紧了我的手。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谢元郁正从二楼雅间走出来,月白的衣袂被风轻轻拂起,依旧如谪仙般清贵。
周砚的手心沁出了汗,我轻轻回握,低声道:“没事的。”
谢元郁看见我们,脚步微顿。
他的目光在我和周砚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露出熟悉的温润笑意:“阿妩,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让周砚先去铺子里等我。
茶楼后的巷子很静,只有风吹过柳枝的沙沙声。
“听说你要成亲了。”
我点头。
“那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他声音发紧,看着我的眼神很是可怜。
我闭了闭眼睛,说道:“我已经把你卖给别人了。”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这个永远从容的人,此刻眼眶发红:“如果当初我......”
“谢公子。”我轻轻抽出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像是被烫到般松开手,嘴角扯出一个破碎的笑:“是我失态了。”
阳光透过柳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我第一次看清他眼底的狼狈。
“以后......不必再见了。”
他一向是个很体面的人,话说到这里,也便够了。
我转身去找周砚。
周砚正在铺子门口张望,见我来了,急忙迎上来。
我伸手拂去他肩上落的柳絮,他愣了下,随即紧紧握住我的手。
那掌心很粗糙,带着些茧子,但是让我很安心。
8.
我和周砚顺利成婚了,日子过得简单又幸福。
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谢元郁。
只是偶尔在睡梦中,会恍惚看见那个站在书院海棠树下的少年。
但睁开眼,是周砚均匀的呼吸声落在耳畔,温热的手掌无意识搭在我腰间,像守着最珍贵的宝贝。
立春那日,周砚天不亮就出了门。
傍晚时分神神秘秘地蒙住我的眼睛,牵着我来到河边。
睁眼时,整条清河浮满了花灯,烛光映着水面,像撒了一把碎金。
更让我吃惊的是,每盏灯罩上都绣着我的小像——有低头绣花的,有在灶前做饭的,还有撑着油纸伞在雨中等他的。
“九十九盏。”周砚耳尖通红,“从七岁到今年,一年一盏。”
他告诉我,我们初见竟是在儿时的庙会上。
那时他被人抢了糖人,是我叉着腰吓跑了那些顽童。
他憋红了脸也没能道出一句谢,却把这份感激记了半辈子。
“现在补上。”他突然端正衣冠,像少年郎般对我深深作揖,“多谢娘子当年仗义相救。”
晚风拂过河面,花灯顺流而下,像散落的星辰。
我望着这个记了我半辈子的男人,忽然明白,有些缘分早已埋下种子,只等时光让它开花结果。
又三年,京城传来清平公主改嫁的消息。
周砚听到消息时,正抱着女儿逗她叫爹爹。
他偷瞄我的眼神太过明显,惹得怀里的娃娃咯咯直笑。
“后个儿去县城看看新铺面?”
我接过女儿,捏了捏他发红的耳垂。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比带划地说起要打通隔壁铺子,再招两个绣娘。
夕阳透过窗纸,在他眉宇间跳跃,那些细小的绒毛都染成了金色。
夜里落了雨,周砚怕我踢被子,特意多加了条绒毯。
他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发尾,带着常年分绣线磨出的茧子,温暖又踏实。
“睡吧。”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明早给你蒸枣泥糕。”
雨声渐密,我靠在他肩头,忽然发觉记忆里谢元郁的模样已经模糊了。
那些曾以为刻骨铭心的纠葛,终究抵不过枕边人日复一日的温暖。
谢元郁番外。
我十岁那年,谢家满门抄斩。
父亲被押上刑场前,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里:“元郁,记住,谢家没有通敌叛国。”
后来,我被发卖为奴,像牲口一样被人挑拣。
直到那个瘦小的姑娘攥着一把铜钱,在人牙子鄙夷的目光中,牵起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掌心有粗糙的茧子,却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活着。
起初,我只是感激她。
她给我饭吃,给我衣穿,甚至当了她娘留给她的银簪子,给我买笔墨纸砚。
我躲在柴房里写字,手指冻得通红,她就偷偷把热汤塞给我,自己饿着肚子说:“吃过了”。
可渐渐的,我发现,我不仅仅是想报答她。
她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月牙,像夏夜河畔的萤火;她生气时,会鼓着腮帮子,像只偷藏了松子的松鼠;她绣花时,总爱咬唇,认真的模样很好看。
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温水浸透,一点点化开。
可我不敢说。
我是罪臣之子,是戴罪之身,若被人发现,她全家都会被我连累。
所以我只能克制,只能对所有人都温和疏离,只能假装......我对她,与对旁人并无不同。
我拼了命地读书。
寒冬腊月,手指冻裂了,血渗进纸页里,我就用布条缠紧继续写;盛夏酷暑,蚊虫叮咬得满身红肿,我就把脚泡在冷水里提神。
她总心疼地给我熬药,絮絮叨叨地说:“谢元郁,你歇会儿吧。”
我不敢歇。
我要考取功名,要洗刷谢家的冤屈,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
后来,我高中状元。
金銮殿上,皇上问我想要什么赏赐。
我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说:“臣,想求一个公道。”
可我没料到,清平公主会看上我。
我不能得罪她,至少现在不能。
所以,当她笑意盈盈地递来信笺时,我只能回以客套的疏离,稳住她。
我以为我能掌控一切。
我甚至盘算着,等平反之后,等我站稳脚跟之后,我就风风光光地娶阿妩过门。
可我忘了......人心是等不了的。
那日,公主在信里写:“我生气了,不想再爱你了。”
我慌了。
不是怕她不爱我,是怕她把怒气撒在阿妩身上。
所以我一夜未眠,翻遍了古籍,想找出哄她的法子。
第二日,我特意去送了礼物,公主很开心,我松了一口气。
可我没想到,阿妩会看见那些信。
更没想到,她会走。
成亲那晚,我掀开盖头,发现是公主时,整个人如坠冰窟。
“阿妩呢?!”
我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公主笑得娇艳:“她把你卖给我了,拿了银子,回乡嫁人去了。”
我疯了一样往外冲,却被侍卫死死拦住。
公主在我身后威胁:“谢大人,你现在逃婚,明日全京城都会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村妇会是什么下场。”
我的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后来,我用了三年,让公主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而我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听阿妩的消息。
听说她开了间绣坊,听说她嫁了个老实本分的布商,听说她生了个女儿,眉眼像极了她......
我站在京城的摘星楼上,望着南边的天空,想起那年她仰着脸问我:“谢元郁,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当时没回答。
现在想说,却已经无人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