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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家前日,嫡姐派人轰走侯府的小轿。
“我就是死,也不会给顾寒声当妾!”
嫡姐尚有青州外祖庇护,而我是庶出,只能没入贱籍。
为了活命,我不顾廉耻当街追上小轿。
“我愿意给侯爷当妾。”
因我与嫡姐有几分相似,入府后,顾寒声待我极好。
直到在他帮助下,我爹官复原职接回嫡姐。
顾寒声迫不及待请陛下为他和姐姐赐婚。
他又对我说。
“安宁不愿意姐妹共事一夫,过两日我为你另寻个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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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安宁离开京城时悄无声息。
时隔三年再回来,顾寒声特意派出侯府仪仗给她撑场面。
清晨出府时,他命下人给我端来避子汤药。
“蒋姨娘的避子药不是都停快半年了,侯爷如今是怎么了?”
“你进府晚不知道,侯爷喜欢的是蒋家那位名满京城的嫡女,蒋姨娘不过就是个代替,如今正主都回来了......”
在婢女闲聊声中,我将避子药一饮而尽。
顾寒声不想我怀上他的孩子,是担心嫡姐生气。
他喜欢的从来都是蒋安宁,不是我。
这些我明明最清楚,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掉。
午膳时,我惯常等着顾寒声。
直到菜第三次热过,他才差人回来说已经吃过了。
我刚拿起筷子,管家又为难地开口。
“蒋姨娘,侯爷让你立刻回趟蒋家。”
“一来是蒋大小姐思念妹妹。”
“二来是蒋家大小姐身边都是青州来的奴婢,对京城院子不了解,所以侯爷想让你回去......帮帮忙。”
说帮忙都是体面的。
蒋安宁使唤我顺手才是真。
从前京城谁人不知,我这个庶女在蒋安宁面前连婢子都不如。
但我又没法拒绝。
若不是蒋安宁的缘故,我也没有这三年安生日子。
我淡淡应了一声,就吩咐管家去备车。
蒋家正厅里,顾寒声正陪爹爹下棋。
蒋安宁静静站在爹身后观战,气氛和睦。
她第一个看见我,迎了出来。
盯着我手腕上的鎏金七宝镯,语气有些酸。
“妹妹如今满身贵气,我都不敢认了。”
抄家后,蒋安宁去了青州外祖家。
虽得庇护,银钱上却并不宽裕,通身没有一件首饰。
我识趣地褪下镯子,递过去。
“姐姐喜欢,就拿去吧。”
谁知蒋安宁一把打掉镯子,脸色变得苍白。
“如意,我没有要跟你抢东西的意思,你为什么要这么羞辱我?”
“就算蒋家落魄,我身为爹爹的女儿,也是有气节的。”
蒋安宁这话,直戳我心窝。
就差骂我当年不顾廉耻到自请做妾。
顾寒声听到动静,棋也不下了,冷脸看着我。
“安宁跟你这种俗人不一样,她自小饱读诗书,宁折不弯,眼里从无身外之物。”
“你还不快点给安宁道歉!”
爹爹的注意力则始终在棋盘上,他眼里从没有我这个女儿。
我攥着拳,迎着蒋安宁倨傲的目光,向她屈膝行礼。
“是我错了,不该冒犯姐姐。”
顾寒声对此很满意,打发我去后院给蒋安宁收拾闺房。
屋内的每样摆设,都是顾寒声从侯府库房精心挑选出来,让我按照蒋安宁的喜好重新布置。
奴婢们就在门外看着,无人进来搭把手。
我一直忙到日落,肚子饿的发酸。
返回正厅,看到顾寒声用过膳,正跟蒋安宁依依惜别。
“安宁这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定要早早歇息。”
“寒声,那你答应我的,还算话吗?”
蒋安宁眼眶有些红,这已经是她为数不多表现出的脆弱。
让顾寒声受用不已。
“当然!”
“这三年,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光明正大娶你为妻。”
我低垂着头,跟在顾寒声身后上了马车。
掌心已经被指尖掐到血肉模糊。
但我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就是不识抬举。
我还要表现地顺从、欢迎姐姐嫁入侯府。
当我酝酿好话语,抬起头却对上顾寒声凉薄的目光。
我下意识偏开头,想要回避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该来的,躲不掉。
“安宁不愿意姐妹共事一夫,在她嫁入侯府前,我会为你另寻个去处。”
终究,我无力地松开手指,笑了笑。
“但凭侯爷做主。”
2
马车刚在侯府门口停下,蒋家的人紧跟着赶到。
顾寒声在蒋安宁及笄日送给她一副宋大师的梅花图。
没想到今日在闺房中竟无故破损。
蒋安宁急火攻心,病倒了。
“侯爷是梅花图的原主人,小姐觉得有必要告知侯爷,并没有别的意思。”
蒋家下人才离开,顾寒声攥着我的手腕进府,甩在地上。
“蒋如意,是不是你在背后捣鬼?”
“因为安宁让你帮着布置屋子,你就对她怀恨在心?!”
“你不过是妓子生的庶女,一个贱妾!是我这三年把你纵得无法无天了!”
顾寒声没有看我擦破的手臂,也不肯听我解释。
他命人直接将我关进小佛堂思过,每天只给一碗清水。
顾寒声不知道,我连今天的饭都没有吃。
他的注意力永远都在蒋安宁身上。
她像一株傲雪寒梅,遭遇抄家也不甘为人妾室。
顾寒声爱她敬她,也欣赏她。
而我,不过一个劣质的替代品。
我虽不曾抱怨,心底仍不免难过。
朝夕相处三年,顾寒声对我不曾有过一点在乎。
关了三天禁闭,我也病了一场。
而这几天,顾寒声忙着筹备蒋安宁的接风宴,我一面也未曾见上。
他与蒋安宁都是京城诗社的成员,这本是我融不进去的圈子。
没想到却收到他送来的接风宴请帖。
为了不给顾寒声丢脸,我精心打扮三个时辰,赶到酒楼。
顾寒声和几位世家公子正在煮酒。
看到他们手中传阅的东西,我浑身冰凉。
那是我入侯府第一夜签下的卖身契。
“顾侯,你说要把蒋如意送给我们,此话当真?”
尚书府幼子司礼是青楼常客,曾对我动手动脚。
顾寒声当时把他教训一通,如今却大方至极。
“本侯把卖身契都拿来了,还能有假?等会如意来了,你们谁看中,谁领走便是。”
“顾兄,当年蒋家出事突然,你执意要将蒋安宁先接入府中,日后再扶正,可惜人家不领情,去了青州,你多年未娶,原来心里还没放下人家?”
“这么看,顾兄是有点不地道了。蒋如意到底跟了你多年,你要给蒋安宁正妻的位置,也没必要把蒋如意送人吧?享齐人之福,不好吗?”
顾寒声心情极好,并没将这些打趣放在心上。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意虽然听话,到底取代不了安宁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若再留着她,岂不是给安宁添堵?”
是我太天真,以为在顾寒声这里,还有余地。
我抬手正要取下钗环,有人将我推进包厢。
“我还以为是谁在外面偷听?”
“妹妹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蒋安宁故作愧疚朝我伸出手,她今日淡妆,如清水芙蓉。
更衬得我可笑。
3
宴席开场后,我在角落如坐针毡。
总觉得那几位公子哥的眼神,在我身上游离。
蒋安宁对诗输了。
顾寒声舍不得罚她,就自己倒了七杯酒。
“还是我们顾兄深情,心疼佳人。”
“蒋大小姐,你到底给咱们顾侯爷下了什么蛊,他连相国家的亲事都拒了。”
蒋安宁很享受顾寒声对她的维护。
但她不知道,顾寒声有胃疾,才喝第二杯,面色已有些发白。
我下意识走过去,接过他手中酒杯。
“剩下的酒,妾身代侯爷喝。”
我喝完剩下五杯酒,才发觉包厢里气氛不对。
蒋安宁满脸尴尬,睨了顾寒声一眼。
“妹妹与侯爷相处多年,单这份了解,安宁就比不上。”
顾寒声不满我多管闲事,转头安慰蒋安宁。
“因为蒋如意是你的妹妹,这些年我才对她照顾有加。”
“安宁,今日是你的接风宴,不要让她扰了兴致。”
“我命人送蒋如意离开。”
听到这话,我一刻没有迟疑,转身离开包厢。
临上车,顾寒声追下来,腰间多了只蒋安宁亲手绣的荷包。
“刚才包厢里的男子,在京城非富即贵,你有没有看中的?”
我自嘲一笑。
“侯爷不是拿着妾身的卖身契?无论侯爷想将妾身送给谁,都可以。”
顾寒声皱起眉。
“你到底是本侯的女人,本侯岂会将你随意许人?!”
“蒋如意,你说实话,今日在场那么多世家公子,你是不是没有瞧上一个?”
顾寒声这话,好像笃定了我只喜欢他一人。
我缓缓抬起头,扬起嘴角。
“还真有一个。”
在顾寒声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我说出那人的名字。
“尚书府的司礼公子。”
4
我很清楚,不论顾寒声将我送给谁。
我都只有做妾的份。
我喜不喜欢,从来都不重要。
顾寒声一开始不同意我与司礼接触,认为他孟浪无状,还未娶正头娘子,后院就有十八房小妾。
接风宴后,司礼抬着小轿上门讨要我。
被顾寒声拒之门外。
就连司礼在银楼给我打的首饰,也被他送还。
人人都以为顾寒声根本舍不得我。
直到他求得陛下赐婚,婚期越来越近。
顾寒声亲自给我送来新衣,说明来意。
“明日七夕,司礼想要带你出府游玩,你若不想去,本侯就回绝了他。”
我换好新衣,从屏风后走出。
我的样貌较蒋安宁来说,多了两分妩媚,穿紫色最好看。
见他看的出神,我清清了嗓子。
“烦劳侯爷跟司礼公子传话。”
“妾身乐意赴约。”
......
过去七夕,都是我陪顾寒声过的。
他常眺望青州,思念蒋安宁。
今时今日,他终于心想事成。
而我从坐上司礼的马车,一路无言。
哪怕他将鸽子蛋大小的东珠捧到我面前,也未曾露出笑容。
司礼的耐性有限,软的不行,就硬来。
“蒋如意,你都被顾寒声睡了三年了,还在小爷面前装什么清高?”
“小爷去青楼都只点雏,若不是就想尝尝他顾寒声女人的滋味,小爷我才看不中你这么个残花败柳!”
司礼拉扯着我的领口,一只手已经抓住我的亵裤。
我怕得要命,拼命反抗,被司礼狠狠打了一巴掌。
“贱人,难道你还指望顾寒声来救你吗?”
“顾寒声都把你的卖身契给我了,他巴不得我赶紧把你睡了,好甩掉你,娶他的心上人过门!”
比起脸上的痛,司礼的话叫我心如死灰。
是啊,顾寒声对此分明乐见其成。
我卸了劲,终于认命。
马车外却有下人来禀。
“公子,顾侯爷包了条画舫,请公子过去登船听曲。”
司礼动作一顿,骂骂咧咧地跳下车。
顾寒声,又救我一次。
三年前,父亲获罪入狱,蒋府被抄家。
姨娘听说府中女眷要充为军妓,自缢而亡。
眼看着蒋安宁有外祖庇护,有恃无恐轰走侯府来人,我不能再坐以待毙。
我找机会冲出去,拦住小轿,自请给侯府当妾。
官差很快追上来。
他们当街对我拳打脚踢、将衣不蔽体的我往回拖。
当时我想,要是跟姨娘一起死了,也不会再受这么多苦。
我撑着一口气,撞向奔驰而来的黑马。
那马匹受惊之下,险些将我当场踩死。
但马主人没有丝毫犹豫,拔剑刺入马匹的头颅,将我救下。
他身量高大,一身玄服气质深沉。
我整日被困在蒋家后院,看到侯府的人恭恭敬敬向他行礼,才知他就是顾寒声。
“纳安宁为妾,不过是权宜之计,既然她能得到青州外祖庇护,那本侯就在京城,等她回来。”
顾寒声割下黑马一缕鬃毛留纪念后,命人厚葬。
我抓住他的靴子。
“侯、侯爷,姐姐不愿为妾,我、我愿意。”
“求侯爷垂怜。”
顾寒声擦去我脸上的脏污,端详片刻。
“不过是与安宁有三分相像,你有什么资格求本侯?”
顾寒声,他本不是爱屋及乌之人。
我只得更加卑微。
“姐姐做不到的事,我都可以!”
“等他日侯爷不需要我了,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顾寒声最终保下了我。
三年里,他待我如珠如宝,于我来说就像一场梦。
等我跟在司礼身后登船,看到顾寒声与蒋安宁在船尾合奏。
二人默契对视的那一眼,终于让我从梦中醒来。
5
当晚下船,我仍是坐司府的马车回去,却没再见到司礼。
翌日一早,才知出事了。
司礼昨夜坠河溺亡。
岸上有人看到是个女子将他推下去的。
昨晚船上的女子,除了蒋安宁,就是我。
我心知大事不好,必须先去跟顾寒声说明。
没想到蒋安宁此刻就在书房,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寒声,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那个登徒子他喝醉了,要非礼我,我一时失手,才将他推下船。”
“这件事若传出去,我名节尽损,只怕活不成了呜呜呜......”
比起一条人命,蒋安宁更在乎他的名节。
而顾寒声更是心疼到手足无措。
“安宁你放心,有本侯护着,没人敢非议你。”
“司礼这畜生,死一万遍都不足惜,只是司家那老匹夫,实在难对付。”
“若不给他个交代,只怕会将此事闹大,告到御前。”
看到我,顾寒声想到个办法。
“如意,等会你就跟本侯去司家认罪,承认是你推司礼下水的。”
“只要咬死司礼轻薄你在前,司家重脸面,必然不会深究。”
“这样,便能保全你嫡姐的清白名声。”
我站在书房门口,一步未曾踏入。
“姐姐的清白保住了,那我的呢?”
这句话,问得顾寒声哑口无言。
从小爹爹只在乎嫡出的姐姐,她做错的事都要我来背锅。
我也没有做过任何勾引司礼的事,凭什么活该被他轻薄?
哪怕只有一次,我始终盼着有人能站在我这边。
可顾寒声只是心虚地转过身子。
“蒋如意,安宁是你姐姐,你竟能狠心到见死不救?”
“寒声,别逼妹妹了,这些年,她也不容易。你还是进宫请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吧,我不想再连累你。”
蒋安宁抹着眼泪要走,被顾寒声拦下。
顾寒声再看向我时,眼神冷了几分。
“蒋如意,这三年,你在侯府锦衣玉食,你姐姐却在青州那偏远之地受苦,这是你欠她的!”
“你若不主动认罪,就别怪本侯......”
不等他放完狠话,我轻轻应了一声。
“好,我去认罪。”
我强咽下喉间酸涩。
“这件事过后,我和侯爷就两清了。”
顾寒声神情微僵,但我已转身离开。
他并没追上来。
跟顾寒声说的不同,我去司家认罪,司夫人恨毒了我,执意将我到官。
当庭挨了十记杀威棒,打得我下半身血肉模糊,脸面无存。
而身后除了看热闹的百姓,无一张熟悉的面孔。
由于我没有衣物损伤和明显伤痕作为证据,司礼的行为不能定义为强奸。
仅仅是言语轻薄,我无法完全脱罪,最后被判流放。
在牢里这段时间,我却睡得无比安稳。
流放前日,顾寒声来见我,我正跟隔壁牢房的大姐学草编。
“如意,你放心,本侯一切都打点好了。”
“等离开京城,差役就会送你去京郊别院,你在那安生住下,本侯得空会去看你。”
“姐姐知道此事吗?”
我反问他。
顾寒声脸色不太好看,显然他并没将这计划告知蒋安宁。
男人到底是男人,无论他多痴情,也不会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
就算没有我,顾寒声的后院,也还有其他姬妾。
只是这些,以后都是蒋安宁要烦心的事了。
我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侯爷不必费心,我不会去京郊别院。”
“等到十年流放结束,我就能做回自由的人。”
顾寒声抓着栏杆,只以为我在说气话。
“流放一路艰辛,女子大多撑不过去!”
“如意,就算你气本侯让你给安宁顶罪,也不该拿自己的人身性命开玩笑!”
“本侯既然让你来顶罪,自然是有把握护住你!”
“可是。”我淡淡开口,“被侯爷保护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因为常年喝避子汤,我恐怕再难有自己的孩子。
如今又名节尽损,挨了板子,大夫说有可能落下终身跛疾。
我终于理解姨娘当年为何走得如此决绝。
在这世上,依靠别人根本是不现实的。
从今往后,我会试着自己走下去。
我扶着栏杆,一瘸一拐走到顾寒声面前,将刚编好的东西递出去。
“这个赔给侯爷,我们两清了。”
当年为了救我,顾寒声杀掉的是陪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战马。
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
顾寒声拿着草编的战马,手腕都在抖。
“好,蒋如意,本侯等你来求我!”
2
6
流放那日,也是顾寒声迎娶蒋安宁之时。
陛下赐婚,虽匆忙,却足够隆重。
我远远看着顾寒声一席红衣,跨马游街。
这是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画面。
只不过今日的新娘子,是蒋安宁。
两府派喜的下人从旁穿过,不住说着吉祥话。
“鸳鸯比翼,白头偕老!”
“早生贵子,福满华堂!”
大姐将抢到的喜饼塞给我一块。
“吃吧,接下来的路,还长着。”
流放的队伍一路向西,期间我伤势恶化,高热不退。
大姐请求差役按律法为我请医,却被痛打一顿。
听见他们谈话,我才知是蒋安宁派人授意。
让我绝对不能活到流放地。
眼看我出气多入气少,差役划掉我的名字。
将我扔到沿途的乱葬岗等死。
但我运气很好,遇到云游采药的大夫。
他不仅治好我的伤病,还收我为徒,交给我立世的本事。
我们一路西行,到达边关。
这里有许多伤退的兵将需要医治,还有不少珍惜草药。
忙完一天,偶尔也会望着京城的方向。
心口是空的,没有恨。
最后一丝留恋,也正在消散。
顾寒声。
若再见,我们只当陌路人,擦肩而过吧。
7
再进京城,已过去三年。
师父入宫为贵人请脉,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累了,就随便进了家茶楼,坐着听曲。
没想到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屏风后面,坐着诗社那几位世家子弟。
“侯府还真是热闹不断。”
“当年顾兄收到那位的死讯,丢下刚过门的蒋安宁,一走就是大半年。”
“回来又是颓废两年,这不知又在哪听到消息,闹着要去找人,跟蒋安宁闹得不可开交。”
“且不说蒋如意已经死了,这蒋安宁肚子里可还怀着他第二个孩子,他就这么狠心?”
听到我的名字,举杯的手微顿。
他们的聊天还在继续。
“当年为娶蒋安宁过门,顾兄对那蒋如意可是够狠心的。”
“如今这幅模样,难不成他是后悔了?”
“后悔又如何,难道人还能死而复生?”
我越听越觉得无趣,旁人又怎知顾寒声真正的心意?
再说三年时间,蒋安宁都怀上第二个孩子了。
他们的感情,又怎么能说是不好。
眼看时辰差不多,我起身准备去与师傅汇合,没想到在走廊撞上如厕回来的诗社成员。
他看见我,像见了鬼。
“你!你是蒋如意?!你还活着?”
“你知不知道,这几年顾兄找你找得快要发疯了?你......你就跟顾兄低个头吧,你一个女子,失了庇护,如何生存于世?”
我面无表情地开口。
“你认错人了,请让一让。”
下楼时,我听见他把其他好友喊来,指着我的身影。
“看吧?我绝对没认错,那就是蒋如意。”
“就是她!我们快去通知顾兄,蒋如意活着回京了!”
翌日,我就听说京城出了大事。
顾寒声昨晚带人搜遍京城的酒楼客栈,执意要找一人。
今早他遭言官弹劾,被皇帝当朝痛骂,罚俸一年,打了三十板子。
这些都是我后来在宫女口中听到的。
昨日,因宫中贵人病情危急,师傅留宿宫内值房与众位太医彻夜商讨药方。
我也进宫在旁打下手。
当太监把被打成血人的顾寒声抬进值房,请人治伤时,我上前帮忙。
手腕却被人抓住。
“如意......是你吗如意?”
“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发现是顾寒声,我想也不想就甩开他的手。
“你认错人了,请自重。”
顾寒声伤得太重,没坚持住昏迷过去。
我迅速给他处理好伤势后离开。
没想到顾寒声醒来,忍着剧痛,将我堵在药房里。
“蒋如意,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三年,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当年听到你的死讯,我赶去差役抛尸的乱葬岗,翻遍每一具尸体后,你知道我有多庆幸吗?因为你不在其中。”
“跟我回侯府,我会像从前一样待你好。”
见我后退两步,下意识与他拉开距离。
顾寒声瞬间沉下眼眸。
“蒋如意,别跟我玩欲擒故纵那一套,你不远万里溜回京城,不就是舍不下侯府的荣华富贵......舍不下我吗?”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顾寒声不容拒绝地向我伸手,“过来。”
面前是我真心待过的男人,此时他却陌生的过分。
“顾侯爷,这不是欲擒故纵,蒋如意早就死在流放的路上了。”
这话我并没说错。
师傅找到我时,我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虽然师傅用祖传针法将我救回来,却不可避免折损寿数。
不管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只想为自己而活。
再次被我拒绝后,顾寒声怒了,一把掀翻晒干的药草。
“蒋如意,不就是让你给安宁顶了一次罪,你还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你就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吗?”
“你是不是忘记蒋府抄家那年,怎么当街求本侯救你的了?”
“既然当初是你不知廉耻地要攀附本侯,为什么现在又放手了?为什么!”
顾寒声的质问,无疑再次解开我心底的疮疤。
“因为我想心爱的男子眼中只有我一人,而不是靠作践我,去取悦旁的女子。”
顾寒声怔愣片刻,浮现一抹冷笑。
“蒋如意,你太贪心了。”
“你只是四品官邸一介庶女,我是世袭罔替一品侯爵,能给我当妾,你竟然还不满足?!”
“难道,你还妄想侯府正妻的位子吗?”
在顾寒声眼中,让我做妾都算是抬举。
我不怪他这么想,毕竟,是我自轻在前。
今非昔比,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顾寒声此刻还不知我为何出现在宫内,自以为是地揣测着。
“是不是这三年,你攀了别的高枝?”
8
我没回答顾寒声的问题。
听到师傅喊我,准备出去。
顾寒声情急之下,抬起手臂拦在前面。
因此扯动伤口,脸色又白两分。
“蒋如意,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疼痛让顾寒声无法再维持倨傲,话到最后,带着小心翼翼。
我在心底轻叹口气。
“喜欢过。”
顾寒声眸中刚染上喜色,就被我接下来的话浇灭。
“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早在侯爷打算将我送给旁人时,你就亲手杀死了那个喜欢着顾寒声的蒋如意。”
顾寒声越听越急,当场反驳。
“可我并没有真的将你送人,难道连没有发生的事,你也要计较这么多?!”
我像没听见,绕过顾寒声,走到门口。
他在我身后气急败坏放下狠话。
“好好好,蒋如意,只要你现在走出这间屋子,就算你以后求我想回侯府,也绝对不可能了!”
“本侯就当养了条喂不熟的狗!”
顾寒声越说越难听,但我已经走远,听不到了。
此次是陛下宠妃孕中有疾,幸得人引荐,师傅妙手回春,助宠妃诞下一位皇子。
这是宫中长达五年来第一次添喜,陛下高兴,特举办宫宴君臣同乐。
师傅自由惯了,拒绝陛下招揽。
陛下也不恼,还在宫宴给了他一个极靠前的席位。
我跟师傅走入大殿时,因衣着朴素,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诗社那些世家子弟,如今皆有了官职,开宴前,都围在顾寒声那处寒暄。
“顾兄,我看蒋如意铁了心不回头了。”
顾寒声没带蒋安宁赴宴。
他冷着脸,一杯杯喝着闷酒,酒意驱散了脸上的病态。
“她蒋如意是公主吗?难道还要本侯腆着脸去求她!”
几位好友交换了下眼色,都看出顾寒声口是心非。
“想想也是,当初顾兄对蒋如意做的事有多过分,都拿出卖身契,让蒋如意像货物一样给我们挑选了。”
“就是,顾兄还把她推给司礼那个禽兽,后来出事,还让蒋如意去顶罪。”
“别说流放一路艰辛,她一个女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单单是当庭打那十记杀威棒,就让她在京城没法做人。”
顾寒声倒酒的手一顿。
似乎第一次正视他带给我的那些伤害,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其中任何一条,都足以毁掉我的一生。
而这样的事,他对我做了三次甚至更多。
再见面时,顾寒声根本没资格问我有没有爱过他。
应该问的是,我恨不恨他。
但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因为不爱了,才不恨。
诗社几人最先注意到我来,赶忙提醒顾寒声。
“顾兄快看,蒋如意也来了。”
“她旁边应该就是秦王向陛下引荐的那位神医了,蒋如意好像是他的弟子,行医多辛苦啊,顾兄,只要你肯放低姿态,没准就把蒋如意哄回来了。”
“蒋安宁当年那么傲,如今不也四处给顾兄搜罗美妾,何况蒋如意是她妹妹,断没有容不下的道理。”
听到他们的话,我才知蒋安宁与顾寒声早已不是当年的情意相投。
我心底唏嘘,面上不显。
像完全没看见起身迎向我的顾寒声。
“蒋如意,你站住!”
擦肩而过是,他咬牙切齿,亮出了逼我服软的底牌。
“你是罪人之身,假死逃脱刑罚,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御前,你就不怕本侯挑明你的身份,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见我站着不动,似乎被他威慑到。
顾寒声面色一软。
“这里只有本侯能护你周全,如意,你为什么就不能再信我一次?”
我动了动嘴,想让顾寒声别再自以为是。
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庶女。
但腰上突然被股霸道的力量攥住,紧接着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耳边响起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
“因为蒋如意现下是本王的妻子。”
“顾侯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
跟上来的诗社成员倒吸一口凉气。
此刻站在我身旁的,是常年驻守国门,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秦王殿下赵玄戈。
赵玄戈的发妻过门不足一年便因病去世。
他痴迷武艺,十年来,身旁再无其他女子。
后来我跟师傅到边关为伤兵诊治,与自称百夫长的赵玄戈熟络起来。
当他挑明身份,许我正妻之位,我尚且心存顾虑。
但赵玄戈生性不喜束缚,他承诺我,未来我想过怎么样的生活,都有他相陪时。
我就知道,他比顾寒声好。
此次回京前,在师傅主婚下,我已与赵玄戈拜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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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让顾寒声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他百般瞧不上的庶女,再见就成了高不可攀的秦王妃。
他眼中的不甘,逐渐变为怨毒。
“秦王殿下,你可知道蒋如意本是我府中姬妾,还曾是被判流放的罪人?!”
面对大臣们八卦的目光,赵玄戈始终站在我身边,像根定海神针。
“本王知道,但一来,顾侯已经没了如意的卖身契,二来如意三年来救治伤兵有功,已被陛下赦免一切罪行。”
“三来。”赵玄戈低头冲我浅笑,“本王并非第一次娶妻,也不在乎如意的过去。”
顾寒声的自负被彻底击垮。
他一瞬间好似老了十岁,狼狈地后退数步跌倒在地。
“不可能,你跟秦王在骗我。”
“如意你不是说过,我是你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吗?还说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你都是骗我的?!”
赵玄戈没想到顾寒声不依不饶,对他失了耐性,打算喊侍卫把他轰出去。
我冲赵玄戈摇摇头,向前一步。
有些话不跟顾寒声说明白,他是不会死心的。
“我很感激侯爷当年收留走投无路的我,但人在无助的时候,才会把浮萍当做救命稻草。”
“侯爷心有所属,并非我的良人,在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也安静地离开了。”
“所以我实在不懂侯爷那句离开你是什么意思。”
我盯着顾寒声逐渐破碎的眸子,字字诛心
“难道不是侯爷你当年,亲手将我推开的吗?”
顾寒声指间都攥出了血。
“不,如意我对你那么好,就因为做错几件事,你就要抛下我,勾搭上更有权势的男人?”
“蒋如意,你未免太狠心了!”
不明所以的大臣们,听到这句话,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极力攀高枝的心机女。
我低笑两声,堂堂正正抬起脸给众人打探。
“侯爷对我好,是让我模仿嫡姐穿衣打扮,学她吟诗诵赋,以解你相思之苦。”
“侯爷需要我的,我毫无怨言,都做到了。侯爷既已跟嫡姐终成眷属,我自然是再无用处。”
“所以在嫡姐杀死司家二公子后,侯爷才毫不犹豫地推我出来顶罪。”
顾寒声尚未来得及反驳,刚入殿的司尚书已经吹了胡子。
“你说什么?当年杀死我儿的,另有其人?!”
顾寒声被我看得心虚。
到底没再为蒋安宁遮掩。
10
司二公子被杀一案另有犯人,宫宴一结束,皇帝就下旨彻查。
当身怀六甲的蒋安宁被拖上公堂,看到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我时,竟挣脱差役朝我冲来
“蒋如意你这个贱人,都是你害的!你为什么还没死?为什么!”
“当初生下来,就该让娘亲把你溺死在恭桶里!你让侯爷为你寝食难安,让秦王为你翻案,你勾引男人还真是有一套啊!”
“就像你那个妓子出身的姨娘一样下贱!”
我冷冷看着她,就像再看一只蝉。
呱噪,但也时日无多。
“蒋安宁,从小到大,你都不许我喊你姐姐。”
“只要叫错,轻则掌嘴,重则关禁闭。”
“你矫揉造作,想要的从来不主动开口,我不一样,我必须为自己争条活路,但在此期间,我没伤害过任何人。”
“你呢,司家二公子当真是因为非礼你,才被推下河的吗?”
最后这句话,让蒋安宁瞳孔震颤,浮现一抹恐惧。
因为扰乱公堂,开庭后,蒋安宁先挨了三十个巴掌。
她托着肚子,祈求地看向陪审的顾寒声。
却并没得到任何庇护。
当证人证明司礼当夜在船上喝的烂醉,趴在栏杆上呕吐时,毫无防备地被蒋安宁推下河。
蒋安宁状若疯魔。
“你骗人?!你是不是被蒋如意收买了,构陷我!”
但她的狡辩实在苍白无力。
蒋安宁只得把希望都放在顾寒声身上。
“寒声,你要相信我,我根本没有理由杀害司家二公子的啊。”
顾寒声闭了闭眼,再开口却进一步将她推入深渊。
“你有。”
“你要用司礼的死,逼着我放弃如意。蒋安宁,我到今日才看出你心机这般深!”
蒋安宁瞬时失去所有力气,瘫软在公堂上。
她哭着哭着,就笑起来。
“那你呢顾寒声,你自诩对我深情,可我不过去了青州三年,你的魂都被蒋如意这小贱人勾走了!”
“我给你生下了嫡子,如今腹中还怀着你第二个骨肉。可你宁愿去帮醮夫再嫁的蒋如意,是吗?”
顾寒声的目光落在蒋安宁凸起的腹部,到底心有不忍。
起身正想为她辩驳两句,赵玄戈在我身边突然开口。
“等最后一个证人讲完,侯爷再徇私不晚。”
最后一个证人,竟然是当年流放路上押送我的差役。
他跪在公堂上,把蒋安宁如何收买他,让他对我见死不救,弃尸荒野一事,说的清清楚楚。
蒋安宁面如死灰,不等她为自己辩驳,就被顾寒声一脚踹在胸口。
“贱人!”
“如意是你妹妹,你竟然这么算计她,还想要害她性命!”
“本侯真是瞎了眼,才娶回你这么个毒妇!”
四个差役上去都拉不开顾寒声,他对蒋安宁拳打脚踢,直到公堂上淌出一抹刺眼的红,才怔怔停手。
他与蒋安宁的孩子,憋死腹中。
我的罪名彻底洗脱。
而蒋安宁被判秋后处斩。
顾寒声因为纵容包庇,也降了爵位,改为三代而终。
接下来的时间里,陛下正式册封我为秦王妃,赵玄戈陪我告太庙,督促宗人府修篆玉牒。
赵玄戈辞去守关的职位,要陪我和师傅下江南,与人斗医。
临行前一夜,京城暴雨。
顾寒声仍不死心地徘徊在王府门口,想要见我一面。
11
暖室中,赵玄戈帮我揉着酸软的腰肢。
听着下人一遍遍来禀告,实在不耐。
“本王派人轰他走便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当真是废物。”
“你如今刚有了身孕,且不可为他气闷。”
师傅当年一把脉就知道我的身体被避子汤损伤了,这些年,他顺手帮我调理好了身子。
万万没想到,这才成婚不到三个月,就发现有了身孕。
“还得是本王勇猛。”赵玄戈自夸了一句,紧跟着轻轻拥住我,“娘子受苦了,此次江南之行,还是走水路吧,少些颠簸。”
我红着脸,轻应了一声。
外面雨声渐大,隐约还听见兵器碰撞的声音。
下人匆匆赶来,说顾寒声竟然持剑闯进王府,往后院而来。
眼看赵玄戈要动真怒,我只得安抚住他。
“还是我去外间与顾寒声见一面吧。”
赵玄戈怕我着凉,将我裹得严严实实。
出去看到顾寒声,他倒是从头湿到脚,发髻也散了,狼狈如丧家之犬。
“侯爷请回吧,擅闯王府若叫陛下知道,免不了责罚。”
“我不在乎!”
顾寒声上前两步,察觉到身上湿冷,又强行忍住。
“如意,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把你要回来,你从一开始就是我的。”
“我已经休了蒋安宁,我也能给你正妻的位子,你不要跟秦王走,我求你。”
顾寒声淋了很久的雨。
想来是寒气入体发热,才开始说胡话。
“顾侯爷,我是人,不是货物,我从不属于任何人。”
“我所求的,也从不是正妻名分,而是一份尊重和真心。”
“最先给我这些的,是秦王殿下,我很珍视。”
“至于侯爷的,我已经不需要了。”
顾寒声的脸侧淌下一道水痕,是雨,也可能是眼泪。
“可我、我也是真心爱你的,从前是我别扭,不肯直面内心。”
“我喜欢的从来不是什么名门淑女,而是无时无刻陪在我身边,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人的,那个你。”
“如意,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我不信你已经彻底放下我了,我不信!”
如他所愿,我淡淡投去目光。
顾寒声面色惨白,踉跄着后退,险些撞倒椅子。
爱一个人的目光,是藏也藏不住的。
但是很可惜。
“我已经不爱侯爷了。”
回到内室,我只是双手有些凉,赵玄戈就命人请大夫,又是抓药,又是烧炭。
生怕动静不够大,让顾寒声听不见我已怀有身孕的消息。
“快快快,大夫说了,王妃孕初期得注意保暖,快去开库房,取最好的银丝炭来!”
“再去做几样开胃的点心,快去!王妃这几日孕吐,吃得少,王爷担心坏了!”
“哎呀,咱们王府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你们说咱们王妃会生个小世子,还是小郡主啊?”
“瞧你说的,就不能生两个吗,咱们王爷身强力壮,听亲卫说,在边关成亲后,拘着王妃七天没出帐......”
顾寒声独自站在厅中,雨水淌了一地,倒映着他的孤寂。
“如意,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真的离开我。”
“是我自大愚蠢,让你失望了。”
“可当我明白心意,想把你找回来,你已经被旁人捧在掌心如珠如宝。”
“你这辈子都不会回头了,对吗?”
“如意,我真的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