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墨守诚的声音嘶哑而急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强制镇定。昏黄的灯光下,他煞白的脸和额角滚落的冷汗,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墨辰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那青铜面具滑落一角露出的青鳞,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他的脑海,瞬间驱散了所有疑惑,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本能的不安。他什么也没问,一个箭步冲到榻边,双手用力抱起那个被父亲用厚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墨绿色木匣。

入手冰凉沉重,仿佛抱着一块千年寒冰。隔着油布,那股古老、枯寂又带着诡异威严的气息似乎减弱了些,但那份沉重却实实在在地压在手臂上,也沉沉地压在心头。

“快!”墨守诚低吼一声,已经冲到后门边,哗啦一声拉开沉重的门闩,将后院门完全打开。夜风带着山林特有的湿冷气息猛地灌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后院停着那辆被称为“老伙计”的板车。车身由厚重的硬木打造,结构粗犷而坚固,两个裹着厚胶皮的车轮稳稳地立在地上。墨辰笑咬着牙,双臂肌肉贲张,将沉重的木匣稳稳地放到板车车厢中央。墨守诚紧随其后,抓起旁边那张特制的、浸过特殊药水的巨大油布,哗啦一声抖开,严严实实地将木匣盖住,边缘仔细地掖进车厢缝隙里,不留一丝缝隙。

“走!”墨守诚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抓起板车前面的两根粗麻绳挽成的拉绳,套在自己肩上,身体前倾,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沉重的板车发出“嘎吱”一声呻吟,开始缓缓移动。墨辰笑默契地跑到车尾,双手用力推动。

父子俩合力,板车碾过院中的石板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驶出了墨记寿材铺的后院小门。

夜色已浓。

太平镇彻底沉睡。白日里喧嚣的青石板街道此刻空无一人,只有两侧屋檐下挂着的几盏气死风灯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地面。夜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几片落叶和纸屑,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死寂。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也显得有气无力。

墨守诚在前埋头拉车,脚步沉重而急促,每一步都踏得石板闷响。墨辰笑在后用力推着,冰冷的车辕抵着他的掌心,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的粗布短褂。父子俩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车轮滚动声、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被油布覆盖的木匣,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威胁,横亘在板车中央。它散发出的无形寒意,仿佛能穿透油布,丝丝缕缕地渗入周围的空气,让这深秋的夜变得格外刺骨。墨辰笑的目光不时扫过那隆起的轮廓,脑海中反复闪现着那惊鸿一瞥的青黑色鳞片,以及死者临终前那充满极致恐惧的“赶尸派”三个字。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太平镇不大,很快,镇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轮廓就在昏暗中显现出来。过了这棵树,就算是出了镇子范围,再往前走一段崎岖的土路,便是通往黑风坳的方向。眼看就要脱离这令人窒息的镇子,墨守诚的脚步似乎加快了一丝。

然而,就在此时——

“呜——!”

一声凄厉尖锐、完全不似人声的啸叫,猛地撕裂了夜的宁静!那声音如同无数金属片在疯狂摩擦,又像是从九幽地狱最深处传来的恶鬼嚎哭,带着刺骨的怨毒和无法形容的穿透力,瞬间从镇子西边的方向爆发出来,狠狠撞入每一个沉睡的角落!

“啊——!”

“什么东西?!”

“救命啊!”

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凄惨到极致的惨叫!仿佛有人被瞬间扼断了喉咙,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绝望的呼号!

死寂的太平镇,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

墨守诚和墨辰笑猛地刹住脚步,骇然回头!

只见镇子西边,靠近他们刚刚离开的墨记寿材铺方向,几处民宅的窗户里猛地爆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和哭喊!几盏原本熄灭的灯火被慌乱地点燃,昏黄的光影在窗户纸上疯狂晃动,映出屋内人影惊恐逃窜的剪影。

“爹!是…是我们家那边!”墨辰笑的声音变了调,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墨守诚的脸色在昏暗中瞬间变得铁青,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糟了!快!把车推到树后藏起来!”他几乎是咆哮着下令,同时猛地卸下肩上的拉绳,从板车底下抽出一柄常年备着的、用来防野兽的开山短刀!刀身黝黑,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墨辰笑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担忧让他身体有些发僵,但父亲严厉的命令和动作像是一针强心剂。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板车推向镇口老槐树那虬结粗壮的树干后面,借着树干的阴影和路旁半人高的荒草丛,勉强将其遮掩住。

就在板车刚刚藏好的一刹那——

“吼——!”

一声低沉、沙哑,如同破风箱鼓动般的嘶吼,伴随着沉重的、如同重物砸地的脚步声,从镇西的街道深处传来!

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人的心脏上!

墨辰笑趴在荒草丛边缘,借着老槐树的掩护,屏住呼吸,惊恐地望过去。

只见昏暗的街道尽头,一个扭曲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那身影异常高大,接近九尺,却极其不协调。它的动作僵硬而怪异,关节像是生锈的机括,每一次迈步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它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沾满暗褐色污渍的粗布短褂——墨辰笑瞳孔猛地一缩,那正是今晚闯入墨记寿材铺的那个赶尸派叛徒死前所穿的衣服!

然而此刻,这衣服包裹的,却绝非那个汉子!

它的头颅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歪斜着,几乎垂到了肩膀上。借着远处房屋透出的微弱灯火,墨辰笑看清了那张脸——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特有的青灰色,干瘪松弛,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暗紫色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嘴唇外翻,露出森白的牙齿和萎缩发黑的牙龈。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眼珠浑浊不堪,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如同两颗腐烂的鱼卵,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活物的神采,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纯粹的暴戾!

活尸!

一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墨辰笑的脑海!这就是赶尸派的手段?将刚死之人,变成如此可怖的怪物?

那活尸似乎被镇子里的骚动和活人的气息吸引,它僵硬地转动着脖子,白翳覆盖的眼珠扫过街道两侧亮起灯火的窗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沉嘶吼,粘稠腥臭的涎水顺着外翻的嘴角滴落在地。

“砰!”

一声闷响!活尸旁边一间民宅的木门被从里面猛地撞开!一个只穿着中衣、满脸惊惶的中年汉子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显然是被屋外的动静吓破了胆,慌不择路。

新鲜的活人气息,如同最强烈的信号!

那活尸的动作猛地一滞,随即,那颗歪斜的头颅以非人的速度瞬间转向了逃出的汉子!空洞死寂的白翳眼珠,死死锁定了目标!

“嗬——!”一声充满嗜血渴望的嘶吼爆发!

活尸僵硬的身体爆发出恐怖的速度!它双腿猛地蹬地,地面石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如同一具被投石机抛出的攻城槌,带着一股腥臭的恶风,直扑那逃命的汉子!

“不!滚开!怪物!”汉子魂飞魄散,发出绝望的尖叫,转身想跑,却腿脚发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活尸瞬间扑至!干枯如鸟爪、指甲乌黑锋利的手掌,如同铁钳般狠狠扼住了汉子的脖颈!力量大得惊人!

“咔…咔…”清晰的骨骼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汉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眼球暴凸,脸色瞬间涨成紫红,四肢徒劳地抽搐着。

活尸张开外翻的嘴唇,露出森森利齿,猛地一口咬在汉子的肩颈连接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活尸满头满脸!它贪婪地吮吸着,发出令人作呕的“咕噜”声,干瘪的胸膛随着吞咽起伏着。

血腥味在夜风中迅速弥漫开来。

这仅仅是开始!

“桀桀桀……”

“杀光…一个不留……”

伴随着一阵阵令人遍体生寒的怪笑和冰冷无情的命令声,街道两旁的屋顶上、阴影里,一道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

他们穿着统一的、仿佛用夜色染就的漆黑劲装,脸上带着遮住口鼻、只露出冰冷眼眸的黑色面巾。身形飘忽,动作迅捷如同猎豹,手中握着形制奇特的弯刀或短叉,刀刃在微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赶尸派的正式弟子!

他们如同最有效率的屠夫,分工明确。一部分人如同鬼影般扑入亮着灯火的民宅,里面立刻传出更加凄厉绝望的惨叫、器物破碎的声音和浓烈的血腥味!另一部分人则如同驱赶羊群的恶狼,将那些被惊醒、试图从家中逃出的镇民,无情地驱赶、逼迫到街道中央。

而街道上,更多的“东西”被唤醒、被驱赶出来!

墨辰笑趴在地上,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看到邻居王老实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胖儿子,此刻却双眼翻白,嘴角滴着黑血,僵硬地扑向曾经给他糖吃的李婶,一口咬断了她的喉咙;他看到平日里走街串巷卖货的货郎张叔,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用他惯常吆喝的嗓子发出非人的嘶吼,扑倒了试图保护孙子的老赵头……

太平镇,这个与世无争、名唤太平的小镇,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哭喊、惨叫、骨骼碎裂声、血肉被撕扯声、活尸的嘶吼、赶尸派弟子冷酷的命令和怪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疯狂而绝望的死亡交响乐!刺鼻的血腥味浓烈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不…不……”墨辰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眼泪混合着冷汗模糊了视线。他看到自家墨记寿材铺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熟悉的铺面在烈焰中扭曲、坍塌!那是他的家!那里有他所有的回忆!

“娘!”他猛地想起还在后院的母亲!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他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冲回去!

“阿笑!趴下!别动!”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重新压回冰冷的草丛里!是墨守诚!他不知何时也趴伏在墨辰笑身边,双目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片火海的方向,牙关紧咬,腮帮子高高鼓起,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握着开山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不能去!去了就是送死!”墨守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心碎的决绝,“你娘…你娘她……”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哽咽堵住,无法出口。火光映照着他铁青的脸颊上,有两道水痕无声滑落。

墨辰笑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草丛里,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眼睁睁看着家园在火海中燃烧,听着熟悉或不熟悉的乡邻发出临死前的哀嚎,看着那些黑衣恶魔冷漠地收割生命,看着曾经活生生的邻居变成行尸走肉……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染血。

混乱在加剧。一些悍勇的镇民在最初的惊恐后,拿起锄头、菜刀试图反抗,但在那些身手诡异、刀法歹毒的赶尸派弟子面前,如同螳臂当车,瞬间就被砍翻在地,尸体很快又被某种秘法催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加入屠杀者的行列。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

杀戮的中心,似乎围绕着墨记寿材铺那片熊熊燃烧的废墟。几个气息格外阴冷、穿着黑色带银边服饰的赶尸派弟子,如同标枪般矗立在火场边缘,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混乱的街道和燃烧的废墟,似乎在搜寻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罗盘状的法器,指针在疯狂地转动着。

“废物!东西呢?那叛徒带出来的东西呢?”一个沙哑阴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焦躁。

“师兄,那叛徒的尸体找到了,在寿材铺后堂,但……东西不见了!只有空匣子!”一个弟子从燃烧的废墟中窜出,急促地汇报。

“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那‘尸魁’绝不能有失!所有接触过的人,杀!一个不留!”那被称为师兄的人厉声咆哮,声音如同夜枭啼哭。

命令如同催命符,屠杀变得更加疯狂和彻底。赶尸派弟子开始挨家挨户踹门搜查,稍有怀疑,便是屠刀相向。火光、浓烟、血腥、惨叫笼罩了整个太平镇。

墨守诚死死按住几乎要失控的墨辰笑,父子俩蜷缩在老槐树后的阴影里,如同两只在暴风雨中濒死的蝼蚁。墨守诚的眼神痛苦而绝望,他看了一眼藏在不远处荒草丛中的板车方向,又看了一眼身边因悲痛愤怒而浑身颤抖的儿子,一个念头在心中疯狂挣扎:是趁着混乱,冒险推着板车冲出镇子?还是继续躲藏,等待渺茫的生机?那木匣里的“尸魁”……是灾祸的根源,但此刻,似乎又成了唯一可能引走这群恶魔的关键?

就在这时!

“这边!有生人气息残留!还有…尸气!”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是那个拿着罗盘法器的赶尸派弟子!他手中的罗盘指针,正剧烈地颤抖着,指向了……镇口老槐树的方向!

几道冰冷如毒蛇的目光,瞬间跨越混乱的街道,锁定了墨守诚父子藏身的草丛!

“糟了!”墨守诚心中警铃炸响!最后的侥幸破灭!他猛地将墨辰笑往板车方向狠狠一推,自己则如同暴怒的雄狮般从草丛中一跃而起,手中开山刀划出一道决绝的寒光,迎向扑来的敌人!

“阿笑!走!快走!别回头!去黑风坳!埋了它!”他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嘶吼,带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爱与绝望!

“爹——!”墨辰笑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扑入刀光剑影之中,瞬间被几个赶尸派弟子包围!

“噗嗤!”利器入肉的声音!

“老东西找死!”赶尸派弟子的狞笑!

墨守诚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破麻袋般倒了下去,鲜血在身下迅速洇开。

“爹!!!”墨辰笑的心脏仿佛被撕裂,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号,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想冲出去拼命!

“抓住那小崽子!别让他跑了!东西肯定跟他有关!”赶尸派弟子的厉喝声传来。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轻易绕开墨守诚的尸体,带着狞笑扑向草丛后的墨辰笑!

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

“吼!!!”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无尽暴虐和毁灭气息的恐怖咆哮,猛地从墨记寿材铺燃烧的废墟深处炸响!那声音仿佛来自洪荒巨兽,带着撕裂灵魂的力量,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惨叫和厮杀声!

整个战场都为之一静!

无论是疯狂的活尸,还是冷酷的赶尸派弟子,动作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只见那片熊熊燃烧的烈焰废墟中,一道高大、扭曲、缠绕着烈焰和浓烟的恐怖身影,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它每一步落下,地面都在微微震颤!周身覆盖着密密麻麻、在火光中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青黑色鳞片!覆盖在脸上的青铜面具早已不翼而飞,露出下方一张狰狞到无法形容的脸孔——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干瘪的肌肉、裸露的森白颧骨、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团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火焰!它的口中,叼着半截穿着黑衣的尸体,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灼热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尸魁!失控的尸魁!

它似乎被刚才那赶尸派弟子的罗盘定位和剧烈的能量波动所惊醒!彻底狂暴了!

“不好!尸魁醒了!失控了!”那领头的师兄发出惊骇欲绝的尖叫,声音都变了调,“结阵!快!困住它!不惜一切代价!”

所有赶尸派弟子的注意力瞬间被这恐怖的存在所吸引!扑向墨辰笑的几人也硬生生止住脚步,惊恐地看向那火焰中走出的魔神!

机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悲痛和愤怒!墨辰笑猛地一个激灵,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倒下的地方,泪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视线,他狠狠一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向藏匿板车的荒草丛!

他撞开草丛,扑到板车旁,抓住车辕,用肩膀死死抵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出去!埋了那东西!活下去!为爹娘报仇!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推着沉重的板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土路,疯狂地向着镇外、向着黑风坳的方向冲去!车轮碾过碎石、土坑,剧烈颠簸,发出痛苦的呻吟。

身后,太平镇已然化作一片火海与尸山血海交织的地狱。父亲最后的吼声、赶尸派弟子的惊叫、尸魁那毁灭性的咆哮、镇民们临死的哀嚎……所有声音都交织在一起,如同追命的魔音,狠狠鞭挞着他的神经。他不敢回头,拼命地奔跑、推动,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泪水被风吹干,只剩下刺痛的痕迹。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沉重无比。身后的火光和喧嚣似乎渐渐远去,被浓重的黑暗和死寂所取代。他拐进一条岔路,路旁是陡峭的山坡和茂密的树林。板车在剧烈的颠簸中猛地一歪,一个车轮陷入了一个深坑!

巨大的惯性让墨辰笑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板车上的油布被震开一角,那个墨绿色的木匣滑落出来,“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匣盖在撞击下弹开了一条缝隙!

墨辰笑挣扎着撑起身,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惊惶地看向木匣。

缝隙中,那具古尸静静地躺着,覆盖着青黑色鳞片的脸颊在黯淡的星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幽绿色的火焰似乎……跳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

木匣内部,靠近古尸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下方,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幽光,如同潜伏在深潭底部的鬼眼,缓缓亮起!

墨辰笑的视线瞬间被那点幽光吸引。那光芒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仿佛能吞噬人的灵魂。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疲惫,忘记了身后的地狱,颤抖着伸出手,探入木匣的缝隙,向着那幽光的源头摸索而去。

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坚硬的鳞片,滑腻而令人心悸。他强忍着不适,手指继续向下摸索……

碰到了!

一颗龙眼大小、触手冰凉圆润的珠子!它静静地躺在古尸的胸口位置,仿佛是从那些青黑色的鳞片中生长出来的一般。那幽冷的光芒,正是从它内部散发出来!

这就是……那叛徒拼死守护、赶尸派屠镇也要寻找的东西?尸珠?

就在墨辰笑的指尖触碰到尸珠表面的刹那——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却又磅礴浩瀚的力量,如同决堤的冰河洪流,猛地从指尖冲入他的手臂,瞬间席卷全身!

“呃啊——!”

墨辰笑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如同被万载玄冰冻结,又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的一切——黑暗的树林、歪斜的板车、敞开的木匣、古尸青鳞闪烁的脸——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旋转扭曲的混沌黑暗所吞噬!

无数破碎的光影、声音、信息如同狂暴的海啸,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

他“看”到:

一片荒凉死寂、天地未开的混沌景象,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尸骸在虚空中沉浮…

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无尽威严与孤寂的身影,站在一座由无数奇异骸骨和枯萎灵植堆砌而成的巨大祭坛之上,双手结印,引动星辰之力…

无数闪烁着各色光芒、形态奇异的草木精灵在欢呼雀跃,又或在痛苦哀嚎,被投入巨大的鼎炉…

一卷卷由不知名兽皮或玉片制成的书卷在虚空中展开,上面流淌着密密麻麻、玄奥晦涩的符文和图录…

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世间万灵草木本源的认知与掌控感…

最后,是一声贯穿万古、充满了无尽遗憾与不甘的叹息,如同惊雷般在他灵魂深处炸响:“丹道……歧途……吾道……孤矣……”

这些信息碎片狂暴无序,带着古老苍茫的气息,疯狂地冲击、撕扯着墨辰笑脆弱的神魂!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从灵魂深处爆发!仿佛整个头颅都要被撑爆、被撕裂!

“嗬…嗬……”他蜷缩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狂暴的信息洪流和撕心裂肺的剧痛中,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摇摇欲灭。

冰冷的尸珠,依旧紧紧贴着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来自上古的、属于某个陨落炼药巨擘的破碎记忆和……那足以撑爆凡俗灵魂的磅礴“尸气”!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