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养心殿的铜鹤香炉里,最后一缕龙涎香蜷着尾巴消散在梁间时,殿内的空气像被冻住的铁水,沉得能压碎人的骨头。

月曜的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瓷片——那是明渊帝刚才挣扎时扫落的茶盏,青瓷碎片混着褐色的茶渍,在金砖上洇出一片狼狈的痕迹。他的左手死死攥着明渊帝的后领,右手的匕首贴着老皇帝的咽喉,刃口的寒光映在明渊帝的瞳孔里,像两簇跳动的鬼火。

“月曦,你再往前半步,这把刀就会替父皇‘选’个干净的死法。”月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淬了毒似的尖刻,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的额角青筋暴起,鬓角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明渊帝的龙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在怕,哪怕嘴上再硬,眼底的慌乱也藏不住。

曦月宁站在殿门内三步远的地方,玄色披风的下摆沾着朱雀门的血污,被风掀起的一角扫过地上的碎瓷,发出细碎的刮擦声。她的右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剑柄上的缠绳被冷汗浸得发潮。

视线越过月曜的肩膀,她能看清明渊帝脖颈上那道细细的血痕——匕首刚划破油皮,血珠正一滴滴往外渗,像极了小时候她替父皇处理箭伤时,那道迟迟不肯愈合的伤口。

“放开父皇。”她的声音比殿角的铜钟还沉,“你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你。”

“你能给我什么?”月曜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里撞出回声,显得格外诡异,“给我暗羽阁的令牌?给我京畿卫的兵符?还是给我这把龙椅?”他猛地把明渊帝往前推了推,匕首又往肉里陷了半分,“月曦,你别装了!从小你就会这套——嘴上说着‘皇兄我让你’,转头就把最好的东西都攥在手里!父皇教你骑射,你偏要学排兵布阵;母后给你绣荷包,你却偷偷练飞刀;连暗羽阁那个老东西,都把‘尊主’的位置给了你!凭什么?!”

明渊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要说话,却被月曜死死掐着后领,只能发出“嗬嗬”的闷响。

他的目光越过月曜的头顶,落在曦月宁身上,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层薄薄的红——那是急的,也是疼的。曦月宁看懂了,那眼神在说“别管我,杀了他”。

可她做不到。

十二岁那年,她在北狄谈判,被蛮夷首领扣在帐篷里灌酒,是明渊帝连夜调了三千轻骑,在雁门关外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她带着签好的盟约出来,才发现父皇的嘴唇冻得发紫,手里还攥着她小时候画的歪扭箭靶。十五岁那年,她在围猎时被刺客埋伏,是明渊帝替她挡了一箭,箭簇穿透了肩胛骨,养了半年才好,却落下阴雨天就疼的毛病。

这世上,只有这个男人,会在她闯祸后一边骂“野丫头”,一边替她擦屁股;会在她领兵出征前,偷偷往她行囊里塞暖手炉;会在满朝文武反对立她为皇太女时,拍着龙椅说“朕的女儿,朕信得过”。

“好,我告诉你凭什么。”曦月宁缓缓松开按剑的手,掌心的汗在衣料上洇出浅痕,“凭你十岁还在跟宫女抢糖吃的时候,我已经能替父皇看奏折;凭你十五岁搂着歌姬饮酒作乐的时候,我在雁门关啃冻硬的干粮;凭你偷偷把北境粮草卖给蛮族换银子时,我带着暗羽阁的人,在雪地里追了三天三夜,替你把粮草夺回来,还替你瞒着父皇。”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月曜心上。月曜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捏着匕首的手开始发抖:“你胡说!那些都是你该做的!你是皇太女!”

“皇太女不是替你背锅的!”曦月宁猛地提高声音,玄甲卫的刀“唰”地半出鞘,寒光映得月曜脸色发白,“月曜,你摸着良心说,这二十多年,父皇对你差过吗?你要的田庄、美人、兵权,他哪样没给你?可你呢?你把他的恩宠当筹码,把他的信任当刀子,现在还要用他的命,换你那个狗屁皇位!”

“我没有!”月曜嘶吼着,匕首又往明渊帝颈间压了压,血珠顺着刃口往下滴,落在龙袍的盘金龙纹上,像给金龙添了颗腥红的眼珠,“是他先偏心的!是他眼里只有你!我是长子!这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

明渊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发抖,却硬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逆子……你可知……当年你染上天花……是谁跪在神佛店外……求了三天三夜?”

月曜的动作猛地一顿。

曦月宁的眼眶也热了。她记得,那年月曜染上天花,太医说凶多吉少,是明渊帝放下所有朝政,在祖庙中求满殿神佛无论如何要救救他。那时的父皇,鬓角还没有白,脊背还没有弯,却为了这个儿子,把帝王的尊严踩在脚下。

那是他与发妻的第一个儿子,他纵有满宫却六院只有一个妻子。

“你忘了……”明渊帝喘着气,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你十岁那年……偷了国库的银子去赌……是谁替你补的窟窿?你十五岁……强抢民女……是谁替你把人送回去,还赔了三倍的嫁妆?月曜……朕对你的纵容……不是让你变成白眼狼的!”

那是他的儿子,曦儿的胞兄

月曜的脸一点点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像潮水般涌上来——小时候父皇把他架在脖子上看花灯,替他挡过刺客的刀,在他被曦月宁揍哭时偷偷塞给他糖……这些画面和眼前的匕首、血痕、龙椅搅在一起,让他的眼神变得混乱而痛苦。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墨影的声音带着急惶撞进来:“尊主!不好了!天牢里的死士营反了!是月曜提前埋的后手,他们拿着炸药,说要炸平皇宫!”

月曜的眼睛猛地亮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狂地嘶吼:“听到了吗?月曦!你杀不了我!我的人死士会把这里炸成平地!我们都得死!”

曦月宁的心脏骤然缩紧。死士营是月曜用毒控制的亡命徒,约有五百人,都藏在天牢的密道里,她本想等解决了月曜再去清剿,没想到他竟留了这么一手。

“放了我!”月曜的声音带着疯狂的得意,“让我带着父皇去天牢,我就下令让他们停手!不然,我们就一起下地狱!”

明渊帝突然看向曦月宁,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他趁着月曜注意力被墨影吸引的瞬间,悄悄挪动手指,摸到了龙椅扶手上的一个凸起——那是养心殿的紧急暗格开关,里面藏着三枚烟雾弹,是暗羽阁特意为帝王遇险准备的。

曦月宁看懂了父皇的眼神。

她缓缓后退半步,做出妥协的样子:“好,我放你走。但你得先把匕首扔了。”

月曜狐疑地看着她,却被天牢的爆炸声逼得没了退路,只能慢慢弯腰,将匕首往地上放——就在匕首即将触地的瞬间,明渊帝猛地按下了暗格开关!

“嗤——”三枚烟雾弹同时炸开,白色的浓烟瞬间吞没了整个大殿!

“什么人?!”月曜惊呼着,下意识地松开明渊帝,抬手去挡烟雾。

曦月宁的身影在烟雾中如鬼魅般窜出,右手的白玉笛带着破空的锐响,精准地砸在月曜的手腕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月曜的腕骨被生生打断,惨叫着倒在地上。

“父皇!”曦月宁一把扶住踉跄的明渊帝,将他护在身后。

明渊帝却推开她,指着地上的月曜,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抓住他!别让他……再祸害人!”

烟雾渐渐散去,玄甲卫一拥而上,将月曜死死按在地上。月曜的右手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嘴里却还在疯狂地咒骂:“老东西!你骗我!月曦!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曦月宁没理他,只是低头检查明渊帝的伤口。颈间的血痕不算深,但刚才的挣扎让伤口有些外翻,她撕下自己的披风一角,小心翼翼地替父皇包扎:“父皇,忍一忍,太医马上就到。”

明渊帝抓住她的手,掌心的粗糙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吹笛磨出来的。他看着女儿,突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月曦……苦了你了。”

从楚国的弃妃,到暗羽阁的尊主,再到此刻浴血归来的皇太女,她走的每一步,都踩着刀尖。

“不苦。”曦月宁摇摇头,眼眶却红了,“只要父皇没事,只要圣羽国没事,女儿什么都能扛。”

这时,墨影带着太医匆匆进来,看到殿内的情形,松了口气:“尊主,天牢的死士营已经被控制住了,是影组的人提前截了他们的炸药引线,没出大事。”

“嗯。”曦月宁点头,“把月曜关进天牢最深处,加派三重守卫,不许任何人靠近。”

玄甲卫拖着哀嚎的月曜往外走,月曜的目光最后落在明渊帝身上,眼神里没有了怨毒,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绝望——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输了,不是输在兵力,不是输在计谋,而是输在那个永远把“父皇”当软肋的自己,和那个永远把“父皇”当铠甲的曦月宁。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太医处理伤口的轻响。明渊帝靠在龙椅上,看着女儿指挥玄甲卫清理战场,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吩咐墨影清查宫闱、安抚百姓,突然觉得,那些年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他的月曦,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护在身后的小姑娘了。她的肩膀,已经能扛起万里江山。

“月曦,”明渊帝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传朕的旨意,三日后,在太极殿举行禅位大典。”

曦月宁猛地回头,眼里满是震惊:“父皇?!”

明渊帝笑了,笑得像个卸下重担的老人:“朕累了,想在御花园种种花,养养鸟。这龙椅,该交给能坐得住的人了。”他看着女儿,眼神里有欣慰,有骄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朕想看着你,把这圣羽国,治得比朕好,朕想你母后了。”

曦月宁望着明渊帝花白的鬓角,望着他眼角的皱纹,望着他脖颈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儿臣……遵旨。”

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像是在回应二十多年来的守护与期盼。

殿外的阳光越发明媚,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明渊帝的龙袍上,落在曦月宁的玄色披风上,落在地上那片尚未干涸的血痕上。血腥味渐渐被龙涎香的余韵冲淡,养心殿的铜鹤香炉里,被重新点燃的香,正袅袅地往上飘,像一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线。

三日后的太极殿,将是新的开始。而此刻养心殿里的血与泪、悔与悟,都将化作曦月宁脚下的基石,让她在那条注定崎岖的帝王路上,走得更稳,更坚定。

玄甲卫已经清理完碎片,太医也处理好了伤口,墨影正低声汇报着宫外的安抚进展。曦月宁站起身,扶着明渊帝从龙椅上下来,看着殿外湛蓝的天,轻声道:“父皇,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吧。听说您新种的那株墨兰,开花了。”

明渊帝笑着点头,任由女儿扶着自己,一步步走出养心殿。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幅终于圆满的画。

困局已破,前路漫漫,但只要父女同心,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