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漏刻滴答作响,已过亥时。偏厅的烛火被风掀起一角,将曦月宁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柄悬在半空的剑。
案几上摊着的不仅是舆图,还有一叠厚厚的卷宗——最上面是北境巡抚的急报,字迹潦草,墨迹晕染,显然是在慌乱中写就:“蛮族异动,粮草告罄,将士冻毙者日增,求朝廷速发粮草!”下面压着江南织造的呈文,说今年的贡缎因水患减产三成,恐难按时送入内库;再往下,是暗羽阁密探传回的消息,说楚国正在边境囤积粮草,似有异动。
曦月宁的指尖划过“蛮族异动”四个字,指腹的薄茧蹭过粗糙的纸页。她想起三月在楚国的父亲家中,曾听到过楚国丞相与蛮族首领密谈,说“待圣羽国朝政不稳,便南北夹击,分而食之”。
“尊主,北境的密道图绘好了。”墨影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卷羊皮纸,他的左肩还缠着绷带,动作稍大就牵扯到伤口,眉宇间隐有痛色,“暗羽阁在楚境的粮仓存了二十万石粮,走密道的话,最快三日夜能到雁门关,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密道要穿过黑风口,那里常年有雪狼出没,去年冬天,有支商队进去就没出来过。”
曦月宁接过羊皮纸,展开。黑风口的位置被红笔圈出,旁边注着“险”字。她指尖在“黑风口”上敲了敲:“让石惊弦带影组去。告诉他,带十笼活鸡,雪狼怕鸡血的腥气。再备二十副冰爪,密道里结了冰,别让弟兄们摔着。”
墨影愣了愣,随即躬身:“属下这就去传令。”他跟着曦月宁多年,知道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连雪狼的习性、密道的冰面都摸得一清二楚。
墨影走后,曦月宁起身走到衣架前,看着那件玄色龙袍。尚衣局的绣娘显然费了心思,十二章纹的每一针都绣得极密,日月纹的金线里甚至掺了细珍珠,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她伸手拂过龙袍的下摆,那里绣着一只振翅的黑鹰,与暗羽阁的令牌图案如出一辙——这是她特意吩咐的,要让天下人知道,她既是圣羽国的新帝,也是暗羽阁的尊主,这两种身份,都会为江山护驾。
正看着,殿外传来太监的低唱:“太上皇驾到——”
曦月宁连忙转身迎出去。明渊帝没穿常服,仍是白日里那件藏青棉袍,手里提着一盏羊角灯,灯光透过灯罩,在地上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他身后跟着个小太监,捧着个食盒,里面飘出淡淡的甜香。
“还没睡?”明渊帝走进来,将羊角灯放在案几上,灯光晃了晃,照亮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朕让小厨房炖了碗银耳羹,你小时候最爱喝的。”
小太监打开食盒,白玉碗里的银耳羹泛着胶质的光,上面撒了几粒枸杞。曦月宁接过碗,舀了一勺,温热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
“北境的事,想好了?”明渊帝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喝汤,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
“想好了。”曦月宁放下碗,将羊皮纸推过去,“让石惊弦带影组走密道,粮草三日内必到。另外,调雁门关守将李锐回朝,他性子太急,怕与蛮族硬碰硬,换沉稳些的副将暂代。”
明渊帝看着密道图,指尖在“黑风口”上停了停:“石惊弦是个稳妥的,只是影组的弟兄……”
“他们是暗羽阁的人。”曦月宁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坚定,“护国安邦,本就是他们的本分。”
明渊帝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枚通体莹白的玉印,只有拇指大小,印文是“月”字。“这是你母后留给你的,说等你真正能独当一面了,就交给你。”他把玉印放在曦月宁手心,“当年她总说,我们月家的孩子,骨头里得有股韧劲儿,摔不碎,砸不烂。”
曦月宁捏着玉印,冰凉的触感从指尖漫上来。她记得母后,那个总爱穿水绿色宫装的女子,在她五岁那年病逝了,临走前拉着她的手说“要护着父皇,护着圣羽国”。原来母后早就知道,她将来要走的路,有多难。
“明日大典,户部尚书王启年怕是要发难。”明渊帝忽然道,“他是你外祖父的门生,总觉得女子当政是‘牝鸡司晨’,你别跟他置气,他要的不过是个‘规矩’。”
曦月宁笑了笑:“儿臣知道。他上周还在朝堂上骂月曜‘祸国殃民’,可见心里是有江山的。”她顿了顿,看向明渊帝,“父皇,您真的……不后悔吗?”
明渊帝看着她,忽然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孩子,朕这辈子最后悔的,是让你从小失了母妃。至于传位给你……朕也不想,朕到想朕永远年轻力壮让我的䂀儿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他眼神亮起来,带着骄傲,“朕等着看,你怎么让这圣羽国,比朕在位时更像样。”
曦月宁眼角微湿,她的父亲,她的父皇。
羊角灯的光晕里,父女俩静静坐着,漏刻的滴答声仿佛也慢了下来。曦月宁知道,明日之后,她再也不能躲在父皇身后了,那些粮草、水患、边患,那些质疑、刁难、算计,都要她亲手接住。但此刻握着那枚玉印,看着父皇鬓角的白发,她忽然觉得,那身龙袍的重量,她接得住。
明渊帝走时,天快亮了。曦月宁站在殿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羊角灯的光晕越来越远,像一颗渐渐沉落的星。她转身回到偏厅,将那枚“月”字玉印系在腰间,与暗羽阁的黑鹰令牌并排挂着。
然后,她重新坐下,提笔在北境急报上批了一行字:“粮草三日到,另拨五千套棉衣,着副将严守关隘,勿主动出击。”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
禅位大典这日,天还没亮,太极殿就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殿前的丹陛上铺着长长的红毡,从太和门一直铺到殿门口,毡子边缘绣着缠枝莲纹,在晨露里泛着湿润的光。二十四名礼官穿着绯色官服,手持礼器,分站两侧,腰间的玉佩随着呼吸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咚声。殿内的十二根盘龙柱上,缠着崭新的明黄绸带,柱顶的鎏金兽头在晨光里闪着耀眼的光。
卯时刚到,文武百官就已经按品级站在了丹陛两侧。吏部尚书张启年站在最前面,他穿着绣着仙鹤的一品官服,手里紧紧攥着朝笏,指节泛白——他昨夜辗转反侧,终究还是决定,要在大典上“劝诫”新帝,哪怕因此获罪,也要守住“祖宗规矩”。
他旁边站着户部尚书王启年,一个胖胖的老头,正偷偷用袖子擦汗。他倒不反对女子当政,只是心疼国库的赤字,盘算着待会儿要怎么跟新帝哭穷,好让北境的粮草拨款少削减些。
年轻些的官员则显得兴奋得多。兵部侍郎是当年曦月宁在雁门关带过的亲兵,如今已是正四品,他不时抬头望向养心殿的方向,眼里满是期待;翰林院的几个编修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皇太女当年在太学辩论时,把国子监博士都辩得哑口无言”,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辰时整,礼乐官突然高唱:“太上皇驾到——”
十二声礼炮轰鸣,震得人耳膜发颤。明渊帝在太监的搀扶下,缓步走上丹陛。他今天穿了件玄色常服,外面罩着件石青色的披风,腰间系着玉带,虽有内侍搀扶,脚步却稳,目光扫过百官时,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温和。
“参见太上皇!”百官齐刷刷跪倒,朝服的衣料摩擦着红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明渊帝摆了摆手,声音透过礼炮的余响传过来:“平身吧。”
待百官起身,礼乐官再次高唱:“新帝驾到——”
这一次,礼乐声变得更响亮,六十四名乐工同时奏响《庆隆乐》,编钟与鼓点交织在一起,像在诉说着一个王朝的新生。
曦月宁从太和门走来。
她穿着那件玄色龙袍,十二章纹在晨光里清晰可见:日纹在左肩,月纹在右肩,星辰纹在后背,山纹在胸前——这些象征着帝王德行的纹饰,此刻正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她没戴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只用一根白玉簪束发,簪头的黑鹰雕刻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腰间的“月”字玉印、黑鹰令牌相互映衬,既有皇家的威严,又有江湖的凛冽。
她的步伐不快,每一步都踩在红毡的正中央,龙袍的下摆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走到丹陛前,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百官,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从张启年紧绷的脸,到王启年冒汗的额头,再到兵部侍郎激动的眼神,一一掠过,最后落在明渊帝身上。
“儿臣参见父皇。”她屈膝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龙袍的褶皱在她身后铺展开,像一朵盛开的墨色莲花。
明渊帝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骄傲,还有一丝淡淡的不舍。他转身走上殿内的台阶,在龙椅左侧的御座上坐下——那是特意为太上皇设的位置。
待曦月宁走上殿内,站在龙椅前,明渊帝拿起案几上的传国玉玺。玉玺是用和田美玉雕琢而成,通高四寸,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边角因常年被抚摸而显得温润。他举起玉玺,声音传遍整个太极殿:“众卿可知,此玺为何物?”
百官齐声应道:“传国玉玺!”
“然也。”明渊帝点头,目光变得深邃,“此玺自开国以来,传了十六代帝王,见证过盛世,也经历过战乱。它不在谁的手里,而在谁的心里——心里有江山,有百姓,它才认你这个主人。”他顿了顿,将玉玺递向曦月宁,“月曦,接玺。”
曦月宁伸出双手,指尖触到玉玺的瞬间,一股冰凉的重量顺着手臂传来,沉得让她指尖微颤。她知道,这不是玉的重量,是千万百姓的生计,是万里江山的安稳,是列祖列宗的期盼。
就在她即将握住玉玺时,张启年突然出列,“噗通”一声跪在丹陛上,声音嘶哑:“太上皇!新帝!臣有本奏!”
殿内的礼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张启年的官帽掉在地上,露出花白的头发,他却顾不上捡,只是对着殿内叩首:“臣张启年,恳请太上皇收回成命!女子称帝,亘古未有!恐上天示警,百姓不安啊!”
他身后,又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跟着跪下,齐声附和:“请太上皇三思!”
王启年急得直跺脚,想劝又不敢,只能在心里暗骂“老顽固”。兵部侍郎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冲上去把张启年拖起来——当年雁门关被围,是曦月宁带着三百人杀出血路,这些老臣躲在京城,凭什么说她“不安百姓”?
曦月宁没有看跪着的老臣,只是捧着玉玺,缓缓转过身,面向百官。她的目光落在张启年身上,声音清冽如寒泉:“张尚书说‘亘古未有’,那敢问,上古之时,未有农耕,何以有今日的粮仓?未有文字,何以有今日的典章?”
张启年一愣,张口结舌。
“朕以为,”曦月宁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所谓‘亘古未有’,不是规矩,是前人未竟的路。当年先祖开国,不也是推翻了前朝,才创下这圣羽国吗?那时的人,怕是也说‘亘古未有’吧?”
她的目光扫过跪着的老臣,落在殿外的天空上,仿佛能看到北境的风雪,江南的水乡:“至于‘百姓不安’——百姓怕的,从不是皇帝是男是女,是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是边关打仗,家人离散。张尚书若真为百姓着想,不如想想,如何让北境的将士有棉衣穿,让江南的灾民有粥喝,这比纠结‘男女’二字,有用得多。”
张启年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流民营里的百姓冻饿而死,是暗羽阁悄悄送了粮食和棉衣,而暗羽阁的尊主,正是眼前这位即将登基的皇太女。
“还有谁有异议?”曦月宁的目光再次扫过百官,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内鸦雀无声,连风穿过回廊的声音都听得见。
明渊帝看着女儿从容的样子,眼角的皱纹里漾起笑意。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传遍大殿:“众卿既无异议,便请新帝登基!”
曦月宁深吸一口气,捧着玉玺,转身走向龙椅。她的脚步很稳,龙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在为自己伴奏。走到龙椅前,她缓缓坐下,将玉玺放在身前的案几上,玉印与玉玺并排,一白一青,相映成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再次跪倒,朝服的颜色在红毡上铺开,像一片涌动的浪潮。这一次,没有人犹豫,没有人迟疑,连张启年也低下了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红毡——他终于明白,圣羽国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符合“规矩”的皇帝,而是一个能扛得起江山的人。
明渊帝坐在御座上,看着女儿端坐在龙椅上的身影,看着她腰间的黑鹰令牌在晨光里闪着光,忽然觉得,这太极殿的梁柱,好像比他在位时更挺拔了。
殿外的阳光越发明媚,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曦月宁的龙袍上,十二章纹的金线在光下流转,像无数跳动的星火。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有粮草的难题,有水患的挑战,有边境的狼烟,有朝堂的算计。
但她不怕。
因为她的铠甲,是二十多年的磨砺;她的底气,是父皇的信任,是暗羽阁的忠诚,是千万百姓的期盼;她的剑,早已出鞘,锋芒所指,便是江山安稳,四海升平。
礼乐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响亮,更激昂。属于曦月宁的时代,在这金銮殿的钟声里,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