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染缸诡影

沈纸匠指甲缝里的颜色总带着股活物般的黏腻,红紫交叠处泛着诡异的油光,像是被无数张浸透血泪的染纸反复揉搓过。此刻他佝偻着脊背,将裁好的红纸按进染缸,靛蓝色的水面荡开涟漪,隐约浮出个梳冲天辫的孩童虚影,洗得发白的红肚兜在水波里轻轻晃悠,衣角还沾着片虚幻的芦苇叶 —— 那是他儿子夭折前最喜欢去的河边长的。

“吱呀 ——”

木门轴里的朽木发出濒死的哀鸣,门楣上的铜铃突然绷直,铃舌悬在半空瑟瑟发抖。沈纸匠猛地回头,染液在下巴划出猩红弧线,顺着皱纹沟壑缓缓蠕动,活像条刚吸饱血的蚯蚓。墙角油灯被穿堂风掀起绿莹莹的火苗,在染缸表面投下细碎影子,忽明忽暗间,竟像是有谁在水底眨动着浑浊的眼珠。

驴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漫进来,混着积水被挤压的咕哝声,让沈纸匠喉头发紧。那声音太像儿子断气那天的雨,淅淅沥沥裹着哭腔,总也不肯停。拉车的老驴毛色灰败如枯草,脊梁骨在松弛的皮下突兀地支棱着,像副被野狗啃过的骨架。它突然扬起前蹄,鼻孔喷出的白气在暮色里凝成模糊人脸,眉眼轮廓分明是镇上去年淹死的王屠户,转瞬散成几缕青烟,从窗缝钻进来黏在染缸沿上。

“沈师傅,” 疤脸男人踩着驴车踏板下来,朽木发出牙酸的呻吟。他蓝布褂子上的深褐斑点凑近了才能辨出,是些边缘泛着青黑的血渍,混着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横贯左脸的疤痕突然抽搐,像是有条白色蛆虫在皮肤下游走,“听说您的纸,到了夜里就会改主意?”

沈纸匠攥着木桨的指节骤然泛白,白得像刚从坟头刨出的胫骨。染缸水面突然炸开细密的气泡,在缸沿堆成圈腥臭的白沫,破裂时的轻响在寂静傍晚格外清晰,倒像是有谁在水底用指甲挠着缸壁。

“客人说笑了。” 他扯出的笑容比哭更狰狞,眼角皱纹里积着的陈年颜料在油灯下泛着幽光。说话间瞥见染缸里的倒影,鬓角新添的白发像是刚撒上去的纸钱灰,簌簌往下掉。

缩颈男人不知何时已飘到染缸边,那颗仿佛随时会坠地的脑袋正对着水面端详,松弛的脖颈皮肤垂下来,像挂了块泡发的皱纸。“这水里沉着东西呢。”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唾沫星子溅在水面,激起的涟漪里浮出几缕黑发。

沈纸匠的目光钉在男人脖颈的青黑胎记上,那蝎子形状的印记正在慢慢爬动。这让他猛地想起三天前北村李家的哭嚎 —— 李寡妇抱着半枚生锈铜钱,哭声震得房梁落灰。她说男人烧纸时,纸灰里扒出的这玩意儿,竟和沈纸匠儿子玩过的那枚分毫不差,连边缘磕掉的小豁口都像一个模子刻的。

“哗啦 ——”

缩颈男人突然捞起张浮在水面的黄纸,指尖触到纸面的瞬间,朱砂符咒像被雨水冲散的血迹般褪去,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字迹:“爹爹,我冷。” 孩童特有的颤抖笔画里,末尾的墨团正在慢慢洇开,倒像是滴眼泪落在纸上。

沈纸匠的心脏被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他踉跄后退时后腰撞在纸垛上,整个人差点摔进满地纸钱里。那些散落的黄纸每张都印着模糊脚印,前掌深后掌浅,脚趾印记清晰得像是刚从泥里踩出来,和他儿子光着脚在院里追蝴蝶时的脚印一模一样。几张纸飘到油灯旁,被火苗舔过的边缘卷曲发黑,焦糊气味混着纸灰的腥气,正是烧纸时特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