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小雨的记忆是从六岁那年的消毒水气味开始的。

医院走廊长得没有尽头,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把每个人的脸照得惨白。她踮起脚尖,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户,看见爸爸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妈妈伏在床边,肩膀微微颤抖。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小雨扯着妈妈的衣角问道。

妈妈转过身,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桃子。她抱起小雨,声音嘶哑:“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

小雨不明白“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但她看见爷爷蹲在走廊尽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奶奶握着念珠不停念叨,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三天后,爸爸真的“走”了。

葬礼上,小雨穿着一身过大的白色衣服,逢人就磕头,看着大人们来来往往,听着他们压低声音说着“肝癌晚期”“才三十五岁”“苦了孩子”之类的话。她踮脚想看棺材里的爸爸最后一眼,却被妈妈一把抱开。

“别看,记住爸爸活着时候的样子。”妈妈说这话时,眼泪滴在小雨脸上,滚烫得让她打了个哆嗦。

爸爸走后,家里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妈妈白天在纺织厂做工,晚上还要陪小雨讲故事,但她的眼睛总是红肿的。爷爷奶奶从乡下搬来,照顾小雨的日常。爷爷不爱说话了,常常坐在阳台望着远处发呆。奶奶则变得格外唠叨,总是一边做家务一边念叨着“要是我在就好了,早点发现病就好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一天晚上,小雨被客厅的说话声吵醒。

“爸、妈,我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过了。”是妈妈的声音。

“我们没说不让你改嫁,可小雨才八岁,你舍得扔下她?”爷爷的声音低沉而克制。

“那边说了,不能带孩子过去。他家里本来就不满意我二婚,再带个拖油瓶更不行了。等我在那边站稳脚跟,一定接小雨过去。”

小雨屏住呼吸,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透过门缝往外看。妈妈跪在地上,爷爷奶奶坐在对面,表情凝重。

“那你走吧,小雨有我们。”良久,奶奶长叹一声,“但你要记住,孩子不能没娘,站稳脚跟了一定要接她。”

妈妈走的那天,给小雨买了个崭新的粉色书包,里面塞满了新文具和几件新衣服。

“妈妈要去城里打工,赚很多钱,然后接小雨去过好日子。”妈妈蹲下来,整理着小雨的衣领。

“不能带我去吗?”小雨怯生生地问。

“暂时不能,但妈妈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妈妈抱了抱她,转身快步离开,却一次又一次的回头。

小雨站在门口,看着妈妈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紧紧攥着妈妈临走前塞给她的棒棒糖。那天晚上,她是含着糖睡着的,甜味和泪水混在一起,成了记忆里最苦涩的甜。

妈妈走后头几个月,还会每月回来看她一次,后来变成两个月、三个月。再后来,妈妈打电话来说她怀孕了,新丈夫不希望她总往老家跑。渐渐地,联系只剩下偶尔的电话和汇款单。

小雨成了半个留守儿童,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爷爷以前是木匠,手艺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如今干不了大批量活儿了,偶尔还接点小零活。他沉默寡言,却总能用边角料做出精巧的小玩具——会转动翅膀的小鸟、四肢能活动的小木人。奶奶不识字,但做得一手好菜,能把最简单的食材变成美味。小雨最喜欢奶奶做的鸡蛋面,面条筋道,汤头醇厚,上面漂着金黄的蛋花和翠绿的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