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行的鎏金时钟指向下午三点,苏琅纤细却有力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轻轻滑动,将一座十七世纪日本莳绘砚屏从电子图录中毫不犹豫地剔除。屏幕的光映在她依旧清澈、但眼角已爬上细纹的眼眸里。 「太满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经年累月与美物对话养成的沉静质感,「明代黄花梨案上已有德化白瓷观音,空间需要呼吸,需要留白。这件砚屏的漆光过于炫耀,会吃掉观音的温润。」 陈琢闻言,在他那本纸质拍卖图录旁飞舞的笔尖停顿了一下——他刚为这件砚屏标注了「可竞投,上限25万」。他抬起头,看了看妻子专注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那件精美绝伦的莳绘器物,最终无声地笑了笑,在那行标注上画了一道轻而果断的斜线。 这对夫妇持续了二十年的收藏战争与默契,又一次在这静谧的午后,于无声中尘埃落定。空气里只有老唱机播放的阿尔比诺尼《G小调柔板》在流淌,音符与窗外洒进的阳光尘埃共舞。
槌声落下的那一刻,陈琢清晰地看见苏琅眼角难以察觉的细微抽动。第九件拍品,那尊北魏砂岩菩萨残像,失去了头颅与双臂,只余饱满的胸脯、流畅的衣纹线条和一种穿越千年的、沉静的悲悯。它最终以高于估价三倍的价格被一位神秘的电话委托买家夺走。苏琅的手指在图录上那尊低眉慈悲的石像图片上停留、摩挲了许久,仿佛能透过铜版纸感受到砂岩的粗砺与凉意,然后,她不动声色地翻过了这一页。 陈琢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他们失去的孩子。有些空缺,如同这尊残佛失去的部分,再多的造像、再炽热的渴望也无法填补圆满。 他伸出手,覆盖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苏琅没有抽开,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一种无言的慰藉在两人之间传递。这是他们多年婚姻修炼出的、超越言语的默契。
1 敦煌的风与沙
时光倒流二十年。彼时的苏琅,还不是穿梭于拍卖行的优雅藏家,而是敦煌研究院里一个面容清秀、眼神执拗的实习生,在莫高窟一个并未对游客开放的洞窟里,做着枯燥又神圣的壁画临摹保护工作。风沙是这里的常客,常常呜咽着吹过洞窟,带来历史的回响。
陈琢则是以青年建筑师的身份,参与窟檐加固项目的志愿者。他来自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严谨甚至有些古板的大学教授,信奉“学而优则仕”,对长子的规划是成为学术精英;母亲慈爱而隐忍,将更多的温柔给予了小儿子陈琢,但也无法违背丈夫的意志。陈琢的哥哥陈琮,果然不负父望,一路名校,进了投行,成了父亲口中“有出息”的典范。而热爱建筑、痴迷于空间与结构之美的陈琢,则始终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的选择总带着那么点“不务正业”。
那天黄昏,风沙格外大,天地一片昏黄。苏琅蹲在窟外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就着咸菜啃着冷掉的干馕,满脑子还是刚才勾勒的那幅《舍身饲虎图》里流畅而充满张力的线条。陈琢端着两台沉重的测量仪器,眯着眼在风沙中踉跄前行,一不小心,仪器箱的角落重重撞在苏琅的后背上。 “哎呀!”苏琅痛呼一声,手里的馕飞了出去,瞬间裹上一层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