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年三十的后半夜,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晃出细碎的涟漪。我缩在被窝里数着窗棂上的冰花,爹吧嗒着旱烟袋,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像极了村口老槐树上挂着的破灯笼。

“想听个真事儿不?” 爹忽然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烟袋杆上的铜箍泛着冷光。灶房里传来娘剁饺子馅的咚咚声,混着外面零星的鞭炮响,倒像是在给这即将出口的故事敲着梆子。

我把脑袋往被窝里又埋了埋,露出两只眼睛盯着爹。炕席上的草屑钻进衣领,刺得人心里发慌。

“那是前清时候的事了。” 爹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猛地窜起来,把他眼角的皱纹照得像刀刻的,“村西头那口老井,知道不?”

我点头。那口井早枯了,井沿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井绳磨出的深沟里积着黑褐色的泥。去年夏天我跟柱子去掏鸟窝,还看见井里漂着件蓝布褂子,风一吹鼓鼓囊囊的,吓得我俩鞋都跑掉了一只。

“那会儿有个货郎,” 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被谁听见,“腊月二十九往邻村送货,路过咱村时天擦黑了。他看见井台上坐着个穿红袄的媳妇,正低头绞着头发。”

灶膛里的柴噼啪响了一声,娘端着面盆进来,白汽在灯影里翻涌:“大过年的,跟娃说这些干啥。”

“让娃长长记性。” 爹瞪了娘一眼,烟锅在炕桌上顿了顿,“那货郎也是个憨的,见那媳妇哭得可怜,就问她咋了。那媳妇抬起头 ——” 爹突然把脸凑到我跟前,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没有鼻子!”

我 “嗷” 一声钻进被窝,后背贴在冰凉的土墙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呜呜咽咽的,倒像是有人在哭。

“后来呢?” 我从被缝里探出半张脸。

“后来那货郎就疯了。” 爹重新装上烟丝,火柴划亮的瞬间,我看见他嘴角的皱纹里积着烟灰,“每天半夜就往井台跑,喊着要给红袄媳妇送花线。开春的时候,村里人在井里捞上他的尸首,身上的肉都被水泡得发涨,手里还攥着半截红头绳。”

娘把擀好的饺子皮往盖帘上放,竹篾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别瞎编排了,那井台去年不还让二柱子他爹填了半筐石头?”

“填不住的。” 爹往窗外瞥了一眼,雪光映得他眼底发蓝,“有些东西,就跟地里的草似的,你越想除,长得越疯。”

后半夜我睡得不踏实,总觉得炕梢有人影晃。迷迷糊糊里看见个穿红袄的影子蹲在灶门口,乌黑的头发垂到地上,跟井里漂着的那件蓝布褂子缠在一起。我想喊爹,嗓子却像被棉花堵住,直到鸡叫头遍才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窗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鞋帮。

初一早上拜年,我揣着爹给的压岁钱跟在柱子后头。路过老槐树下时,看见井台边的雪地上有串奇怪的脚印,不大不小,像是女人的绣花鞋踩出来的,却一路往村东头的坟地延伸。

“看啥呢?” 柱子搡了我一把,他新做的蓝布褂子上沾着糖渣,“张大爷家的酥糖都快被抢光了。”

我指着脚印想说什么,风却突然卷着雪沫子扑过来,迷得人睁不开眼。再抬头时,那串脚印竟淡得快要看不见了,只剩下老槐树的枝桠在雪地里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像只张开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