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天空，像一块被顽童失手打翻的墨水瓶，浓稠的铅灰色迅速浸染开来，吞噬了午后最后一丝残阳。空气闷得能拧出水，粘腻地贴在皮肤上，预示着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倾盆。
林默刚从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里挤出来，怀里抱着几本沉甸甸的设计图册和一本翻得卷边的《用户体验设计原则》，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被呼出的热气蒙上了一层薄雾。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镜框，抬头望天，眉头立刻拧成了“川”字。
“啧，这鬼天气。”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带着点设计系学生特有的对完美计划被打乱的烦躁感。他明明查过天气预报，说好只是多云转阴的。看来大数据在云城变幻莫测的夏季暴雨面前，也时常像个不靠谱的预言家。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酝酿已久的雨点终于挣脱了乌云的束缚，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不是温柔的淅沥，而是带着一股子蛮横的、想要冲刷一切的狠劲。豆大的雨滴砸在干燥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激起一片白色的水雾和尘土的气息。
“我去！”林默暗骂一声，手忙脚乱地把书往怀里更深处塞了塞，缩着脖子就往图书馆大门侧边那狭窄的、聊胜于无的雨檐下躲。雨势太猛，短短几秒钟，他额前的碎发就被打湿，软塌塌地贴在脑门上，镜片上也糊满了水珠，世界在他眼前变得一片模糊的、晃动的光影。单薄的T恤迅速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后背，带来一阵凉意。
和他一起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住的，还有几个同样措手不及的学生，大家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抱怨声、跺脚声、打电话求援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汗味和焦躁的气息。林默不喜欢这种拥挤，他下意识地往边缘又缩了缩，后背几乎贴在了冰冷的玻璃墙上，试图把自己当成一块不起眼的背景板。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雨幕中一个小小的、静止的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只校园里常见的流浪猫石雕，大约是为了增添一点艺术气息，被安置在图书馆前方不远处的花坛边缘。此刻，这只无辜的“猫咪”正暴露在瓢泼大雨之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它灰扑扑的石头身躯，让它看起来格外可怜，仿佛真的是一只被遗弃在暴雨中的小生命。
这个念头在林默脑海里一闪而过，带着点设计专业学生对“用户体验”的过度解读——一个雕塑，需要避雨吗？显然不需要。但不知怎的，看着雨水无情地砸在石猫的“头顶”和“脊背”上，林默心里就是有点莫名的不舒服。也许是那凝固的姿态里透出的孤寂感，也许是艺术家赋予它的某种拟人化情绪在作祟。
“啧，傻乎乎的。”他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同情心”感到一丝好笑，但还是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索起来。作为常年泡图书馆和画室的人，他的口袋像个百宝箱，总能翻出点意想不到的东西：揉成一团的纸巾、断掉的铅笔头、几颗忘记吃的润喉糖……还有，一个皱巴巴、半透明的超市塑料袋。
那是他中午买面包时随手塞进口袋的，原本打算用来装垃圾，此刻却成了唯一能利用的资源。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林默顶着旁边同学诧异的目光，一步跨出了那点可怜的雨檐的保护范围。冰冷的雨水瞬间兜头浇下，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石猫雕像前，动作甚至因为湿滑的地面而显得有些笨拙踉跄。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虔诚似的，将那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抖开，试图罩在石猫的“头”上。雨水模糊了视线，塑料袋也湿滑难弄，他试了几次，才勉强把袋子套上去，遮住了石猫“仰望”天空的脸。塑料袋的边缘耷拉下来，在风雨中可怜兮兮地飘摇着，虽然效果聊胜于无，甚至有些滑稽——一个灰扑扑的石猫头上顶着一个更灰扑扑的塑料袋，像个落魄的流浪汉戴了顶破帽子——但林默心里那点莫名的不舒服感却奇异地消失了。
“行了，凑合挡挡吧。”他拍了拍石猫冰凉坚硬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真正的伙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有多么“脱线”。
做完这一切，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全身湿透的冰凉和狼狈。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镜早已模糊不清，他干脆摘了下来，塞进同样湿透的裤兜里。世界彻底变成了一片朦胧的水幕。他抱着书，像个落汤鸡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跑回了图书馆门口的雨檐下，重新挤回那个小小的、充满潮湿人气的角落，引来周围几道更加古怪的视线。他浑然不觉，只是低着头，试图拧干T恤下摆的水。
“这人干嘛呢？给石像打伞？”
“脑子进水了吧？自己都淋成那样了……”
“行为艺术？设计系的怪人真多。”
细碎的议论声飘进耳朵，林默只当没听见，他早就习惯了在某些“不合时宜”的举动后收获类似的评价。他只是觉得，给那个孤零零的石头小家伙遮一下雨，自己心里舒服点，至于别人怎么看，管他呢。
（视角转换）
就在图书馆正对面，隔着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柏油路，有一家名为“云端”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如同一面清晰的银幕，将外面世界的风雨飘摇和室内的温暖宁静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厚香气，混合着新鲜烘焙甜点的黄油甜香。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耳畔，隔绝了窗外的雨声喧嚣。暖黄色的灯光打在原木色的桌椅上，营造出一种慵懒而安全的氛围。
靠窗最好的卡座里，坐着一个人。
苏晚。
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冰美式，旁边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全英文《公司财务分析与估值》，但她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表上。她微微侧着头，一手托着腮，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温润的骨瓷杯沿，清冷的目光穿透雨幕，饶有兴致地落在了图书馆门口那个刚刚完成“壮举”的落汤鸡身上。
从林默冲出雨檐奔向石猫雕像开始，苏晚的视线就被他牢牢锁定了。
她看着他像个傻瓜一样把自己暴露在暴雨里，看着他笨拙地跟一个湿滑的塑料袋较劲，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破袋子套在冰冷的石猫头上，末了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猫背”……整个过程充满了荒诞的喜剧感，却又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真实？
苏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她认得那个男生。或者说，她记得这张脸。云城大学说大不大，顶尖的美女和帅哥总是更容易被聚焦，但那些处于中间地带、数量庞大的“普通人”，往往像背景板一样被忽略。林默就属于后者。设计系的，好像叫……林默？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如同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干净，清秀，但绝非耀眼。淹没在人群中，就像图书馆书架上一本不起眼的旧书。
苏晚对他有印象，源于一次偶然。大概一个月前，也是在图书馆，她在找一本稀缺的参考书，正巧看到林默把他刚找到的、仅存的一本递给了旁边一个急得快哭出来的大一女生，自己则转身去用电脑查电子版了。动作自然，没有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多看那个长相甜美的学妹一眼。当时苏晚就站在不远处的书架后，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她的眼中。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在苏晚的世界里，围绕在她身边的殷勤和刻意为之的“善意”太多了。富二代们一掷千金的礼物，校草们精心设计的偶遇和表白，社团骨干们有意无意的关照……所有人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像在完成一场精心策划的演出。那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举手之劳，反而成了稀缺品。
就像此刻，在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里，在自己都狼狈不堪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有心思去“照顾”一个毫无生命、甚至可能毫无意义的石头雕塑？
“有趣。”苏晚端起冰美式，浅浅啜饮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眼底的兴味更浓了。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隔着雨幕和玻璃，审视着那个重新挤回人群边缘的男生。
他很高，但不算特别挺拔，此刻淋湿后更显得有些单薄瑟缩。黑框眼镜摘掉了，露出清晰的眉眼，鼻梁很挺，嘴唇的线条在模糊的雨景中显得有些柔和。湿透的T恤紧贴着他的身体，勾勒出不算强壮但比例匀称的骨架。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滑过脖颈，没入衣领。狼狈，是毫无疑问的狼狈。但在这份狼狈之下，苏晚却捕捉到了一种……奇异的“干净”。
不是外表的干净，而是一种气质上的澄澈。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焦躁地抱怨或频繁看手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试图拧干衣服上的水，侧脸的线条在朦胧的水汽中显得有些专注，甚至带着点认命般的坦然。他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外界的嘈杂和狼狈都被隔绝在外。
这种“真实感”和“不自知的傻气”，在苏晚被无数虚伪和刻意包围的世界里，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不同寻常的涟漪。
“苏晚，看什么呢？那么入神？”一个略带娇嗔的声音打断了苏晚的观察。
坐在苏晚对面的，是她的闺蜜赵薇薇。赵薇薇顺着苏晚的目光看向窗外，只看到图书馆门口挤成一团躲雨的模糊人影。“哇，好大的雨！还好我们早一步进来。”她拍了拍胸口，随即注意力又回到自己面前精致的提拉米苏上，用小银勺挖了一小块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这家的提拉米苏绝了！你尝尝？”
“没什么。”苏晚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淡，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兴味盎然只是错觉。她拿起小勺，象征性地在赵薇薇推过来的甜品碟边缘刮了一下，送入口中。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无法冲淡她脑海中那个顶着塑料袋的石猫和那个狼狈却专注的侧影。
“对了，晚晚，”赵薇薇咽下蛋糕，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兴奋，“听说周大公子又给你送花了？这次是什么？不会又是那俗气的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吧？”她语气里带着对周扬那种暴发户式追求的不屑。
周扬，金融系的“风云人物”，校草排行榜常年前三，家里据说是做矿产生意的，标准的富二代。追求苏晚的攻势猛烈而高调，是苏晚众多追求者里最执着也最让苏晚感到厌烦的一个。
苏晚蹙了蹙眉，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不耐烦。“扔了。”两个字，干脆利落。
“扔得好！”赵薇薇拍手称快，“他以为他是谁啊？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开个跑车在女生宿舍楼下轰油门，土死了！还自以为很帅。晚晚，你可千万别搭理他，这种人给点阳光就灿烂。”
苏晚没接话，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摊开的书页。“财报分析第三章的案例，你看到哪了？”
“啊？”赵薇薇立刻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苦着脸，“晚晚，饶了我吧！这鬼天气，这香喷喷的蛋糕，你跟我谈财报？太残忍了！”她夸张地哀嚎一声，企图蒙混过关。
苏晚无奈地摇摇头，这个闺蜜什么都好，就是学习上总想偷懒。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又飘向了窗外。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滂沱。图书馆门口躲雨的人似乎更多了，像一群被雨水驱赶聚集的雏鸟。那个清瘦的身影依旧站在边缘，他好像从湿透的背包里翻出了一本什么册子，正低着头，借着图书馆门内透出的微弱光线，专注地看着。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打湿了书页的边缘，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侧了侧身，用身体挡住斜飘进来的雨丝，继续看。
在这样的狼狈境地下，还能旁若无人地看书？
苏晚心中那个“有趣”的评价，又加重了几分。她见过太多在她面前装作勤奋好学的男生，他们带着书，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她，心思昭然若揭。而这个林默，他的专注是向内的，是真实的。仿佛周围拥挤的人群、哗哗的雨声、湿冷的衣服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有他手中的书页。
一种微妙的探究欲，在苏晚心底悄然滋生。像发现了一本封面平平无奇、书名也毫不起眼，却意外地让她想翻开看看内容的小说。
“薇薇，”苏晚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咖啡馆的爵士乐和窗外的雨声。
“嗯？”赵薇薇正跟提拉米苏奋战，含糊地应了一声。
苏晚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个模糊的身影上，她的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划过，留下浅浅的水痕。红唇微启，清冷的嗓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赵薇薇顺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向窗外，雨幕朦胧，人影憧憧，她完全分辨不出苏晚指的是哪一个。“谁啊？哪个有意思？哪个系的？帅吗？”她好奇地连珠炮般发问。
苏晚却没有回答。她端起那杯冰美式，又喝了一口，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牢牢锁定在那个给她带来强烈“真实感”冲击的男生身上。那场暴雨，那个塑料袋，那个专注的侧影，像一组奇特的密码，瞬间解锁了她沉寂已久的好奇心。
窗外的雨声依旧喧嚣，图书馆门口的人群依旧拥挤狼狈。但在苏晚眼中，那个边缘的身影，却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在灰暗的背景中，意外地折射出了一点让她无法移开目光的微光。
她放下杯子，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映出她精致却冷淡的眉眼。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点开了学校内部的教务系统APP。用户名和密码飞快输入。
搜索框。她略一沉吟，输入了两个关键词：
设计系。
林默。
屏幕上跳出了相关信息：设计系，大三，学号XXXXXXXX，班级：视觉传达设计（3）班。旁边还有一张小小的、像素不高的证件照。照片上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表情有些拘谨，眼神却很干净。
苏晚的目光在那张小小的证件照上停留了几秒，又抬起眼，穿过雨幕，看向那个真实存在的、狼狈又专注的身影。她的嘴角，那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找到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对林默而言，是一次狼狈的意外。
而对坐在温暖咖啡馆里、掌控着自己世界的苏晚来说，却像命运精心安排的一次“发现”。
一场单方面的、由校花发起的“锁定”，在这雨幕初歇（林默视角）或雨幕正浓（苏晚视角）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
林默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觉得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难受极了，书包里的书好像也沾了水，希望别弄坏了那本借来的绝版图册。他努力把身体往干燥的地方缩了缩，继续低头看着手中那本被雨水洇湿了一点边角的《字体设计年鉴》，试图从那些或优雅或张扬的线条里汲取一点温暖和慰藉。心里盘算着，等雨小点，就赶紧冲回宿舍换衣服，晚上还得去奶茶店兼职。
他完全不知道，就在马路对面那扇明亮的落地窗后，一道清冷却充满探究的目光，已经像精准的探照灯，将他牢牢地框在了视野中央。
苏晚关掉了手机屏幕，将它轻轻扣在桌面上。她重新拿起那本《公司财务分析与估值》，目光却不再专注于那些复杂的数字。一个清晰的念头，带着她一贯的目标明确和行动力，在她脑海中成型。
这个叫林默的男生，他身上的那种“真实感”和近乎傻气的善良，像一道奇特的谜题，勾起了她前所未有的兴趣。
她决定，要解开这个谜题。
而苏晚想要的答案，从来都会主动去拿。
窗外，雨还在下。咖啡馆内，冰美式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无声地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