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屋的门轴在黎明前发出最后一声响。

林屿裹着冲锋衣站在门口,望着被潮水浸得发黑的木门槛。昨夜的暴雨把沙滩冲出一道沟壑,碎贝壳和珊瑚渣混着泥浆,黏在他的登山靴上。他弯腰拍了拍裤腿,抬头时正撞进阿潮的眼睛里——她倚着灯塔的石墙,腕间的银镯在晨光里闪着幽蓝的光,像极了昨夜录音笔里未消磁的海浪声。

“早。”她把半块烤红薯塞进他手里,“凉了。”

林屿接过红薯,表皮的焦壳裂开细缝,露出里面橙红的瓤。他咬了一口,硬得硌牙,却甜得发苦。“你昨晚没睡?”他问。

阿潮低头摆弄着灯塔的铜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个褪色的贝壳吊坠:“灯塔的机械要上油。”她抬头时,发梢沾着露水,“老物件儿,不伺候着就哑。”

林屿想起昨夜录音笔里的杂音——齿轮转动的吱呀声里,混着某种规律的震颤。他翻开笔记本,指着其中一页:“这是潮汐表,和海歌的节奏对得上吗?”

阿潮凑过来,指尖点在“涨潮”“退潮”的标记上:“差半刻。”她抽走笔记本,用炭笔在“高潮”那栏画了个星图,“应该是这样。”

林屿盯着她笔下的星位,心跳突然快了一拍。那星图和他抄录的海歌歌词里的星位严丝合缝,像是用同一种语言写就的诗。

“你奶奶教你的?”他问。

阿潮的手顿了顿,炭笔在纸上洇开一团黑:“她走的时候,我刚七岁。”她把笔记本还给他,“海歌是口传的,我跟着录音带学的。”

林屿想起导师说过的话:“星潮海歌的传承断了三代。上一任守灯人在台风天遇难,连半段完整的调子都没留下。”他望着阿潮腕间的银镯,突然意识到,这女孩肩上扛着的不是灯塔,是一座即将沉没的文明。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屿成了灯塔的常客。

阿潮教他认北斗七星:“看,天枢星在最亮的位置,潮涨三日后,它会和南十字星连成直线。”她带他退到礁石滩,指着石缝里的螺旋贝:“这种螺壳的纹路是‘三寸潮’的暗号,退潮时捡螺,要挑纹路朝东南的。”她甚至允许他触摸灯塔的机械齿轮,铜锈的味道刺得他鼻腔发酸。

“这齿轮是19世纪的。”阿潮用抹布擦去齿轮上的盐粒,“我爷爷说,当年造灯塔的工匠在齿轮里刻了星图。”她转动齿轮,金属摩擦声里,林屿真的看见了——凹槽深处,若隐若现的星位和他笔记本里的图谱分毫不差。

“原来如此。”林屿掏出录音笔,“所以海歌的调子会变?”

“潮汐在变,星象在变,海歌当然要变。”阿潮蹲下来,捡起一块被海浪磨圆的礁石,“就像你写的论文,去年和今年的版本也不一样。”

林屿被她逗笑了。他这才发现,阿潮并非刻板的“守旧者”——她能熟练使用卫星电话,手机里存着最新的潮汐预报APP,甚至能和他争论量子物理和传统星象哪个更准。

“你们城里人总说‘保护文明’,”某个傍晚,阿潮望着海平面上的晚霞,“可文明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它是台风天里,整座岛的人挤在灯塔里,听我唱海歌的声音;是涨潮时,渔民们跟着海歌的节奏收网,网兜里跳着银光闪闪的鱼;是我奶奶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阿潮,记着,海歌在潮里,不在本子上’。”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林屿却听出了其中的重量。他打开录音笔,录下这段没有旋律的“海歌”——只有海浪声、风声,和她说话时轻微的喘息。

“这段也要记吗?”他问。

阿潮点头:“记下来,以后有人问,你就说,归屿岛的文明,不是存在电脑里的。”

那夜,林屿在石屋整理录音。

阿潮的银镯滑落在地,他弯腰去捡,看见她脚踝处的旧伤疤——像被渔网勒出的年轮,深浅不一,蜿蜒到小腿。

“十二岁那年,台风掀翻了渔船。”她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我抱着奶奶的星图躲在灯塔里,听着海歌等天亮。”

她的呼吸喷在他后颈,带着咸涩的暖意。林屿突然明白,那些录音带里缺失的,从来不是旋律,而是这种灼人的温度。

“后来呢?”他问。

“后来船沉了,渔民们说,是海歌救了我们。”阿潮蹲下来,捡起银镯,“他们说,我奶奶唱的海歌引开了鲨鱼,还说,潮水退得比往年早三天,救了半座岛的人。”她把银镯戴回腕间,“可我知道,真正救我们的,是奶奶教我的——海歌里藏着对这片海的敬畏。”

林屿想起自己整理的录音,那些被数字化的旋律,在他听来不过是冰冷的声波。此刻他才明白,自己爱的不是海歌,而是这个在绝境中依然倔强燃烧的灵魂。

窗外炸响惊雷。

阿潮的手一抖,银镯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哀鸣。林屿抓住她的手腕,触到的皮肤滚烫,像被火烤过的贝壳。

“你发烧了?”他问。

阿潮摇头,目光落在灯塔的方向:“灯塔的灯该换了。”

凌晨三点,林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阿潮站在石屋门口,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个铁皮桶。“发电机坏了。”她的声音发抖,“灯塔的灯要灭了。”

林屿套上衣服冲出去。暴雨如注,灯塔的铁梯子被风吹得摇晃,他扶着栏杆往上爬,阿潮紧跟在后面,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他后颈。

灯塔顶端的风很大,吹得阿潮的裙子猎猎作响。她熟练地拆开灯座,取出烧坏的灯泡:“备用灯泡在工具箱里。”

林屿举着伞,替她挡着雨。工具箱里除了灯泡,还有个油布包。阿潮打开油布,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海歌手稿——泛黄的纸页上,用蓝黑墨水抄录着歌词,旁边画着星图。

“这是我奶奶的手稿。”她的指尖抚过纸页,“她走的时候,说‘阿潮,要是有一天要离开归屿岛,把这些都烧了。’”

林屿接过手稿,纸张的触感像陈年的皮肤。“为什么没烧?”他问。

阿潮抬头看他,雨水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淌:“因为我舍不得。”

灯塔的灯重新亮起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阿潮靠在栏杆上,望着逐渐亮起的天色,轻声说:“林屿,你知道吗?”

“嗯?”

“我从来没怕过海。”她的声音混着雨水的滴答声,“我怕的是,有一天海歌会变成一串数字,存在某个硬盘里,再也没人会唱。”

林屿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很稳,像灯塔的铁壁。

“不会的。”他说,“我会帮你记下来。”

阿潮笑了,雨珠顺着她的嘴角滑进衣领。她转身时,银镯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像极了昨夜录音笔里未消磁的海浪声。

撤离通知是在一周后送达的。

林屿正在整理海歌手稿,阿潮冲进石屋,手里攥着卫星电话的接收器:“明天中午十二点,救援船到。”

林屿的笔尖折断在稿纸上。

“海平线上升太快了。”阿潮的声音发颤,“政府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夜灯塔的灯熄得特别早。阿潮蜷在门槛上,海风掀起她的裙摆:“知道为什么灯塔是归屿岛的眼睛吗?”

林屿摇头。

“灭了灯,岛就瞎了。”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就像你摘掉我的银镯——”

她指尖的力道让他吃痛:“文明不是标本!是奶奶哄我睡觉时唱的歌,是台风天里整座岛挤在灯塔里的呼吸声……”

林屿的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己整理的录音,那些被数字化的旋律,在他听来不过是冰冷的声波。

“它们搬得走吗?”阿潮的声音突然哽咽。

窗外炸响惊雷,林屿在闪电中看见她苍白的脸。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爱的不是海歌,而是这个在绝境中依然倔强燃烧的灵魂。

他轻轻抱住她,感受着她颤抖的身体。“我陪你。”他说。

————…………————

林屿是在凌晨三点被冻醒的。

石屋的窗户没关严,海风裹着咸湿的潮气灌进来,吹得煤油灯忽明忽暗。他裹紧冲锋衣坐起来,听见隔壁灯塔传来齿轮转动的吱呀声——阿潮又在修灯了。

这是他来归屿岛的第七天。

七天前,他踩着被潮水泡软的礁石登岸时,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田野调查:记录一座即将沉没的灯塔,抢救一段濒危的歌谣。可此刻,他盯着天花板上海水浸泡的霉斑,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他要记录的不是“文明”,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和她用一生守护的、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林屿!”

阿潮的声音从门外撞进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冽。林屿掀开被子跳下床,鞋还没穿好就撞开了门。

她抱着一摞泛黄的纸页,发梢还滴着海水,腕间的银镯在晨光里闪得刺眼:“奶奶的手稿,我找到了!”

林屿接过纸页,指尖触到粗糙的毛边。纸页上的字迹是用蓝黑墨水写的,有些地方被海水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雾。他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一行娟秀的小字:“阿潮,灯塔灭了,歌就活在潮里。”

“这是我十岁那年翻到的。”阿潮倚着门框,海风吹得她的粗布裙猎猎作响,“奶奶走后,我把它们藏在灯塔的暗格里,怕潮水泡烂。”她的指尖抚过纸页上的星图,“你看,这颗星的位置,和海歌里‘涨潮三寸’的调子对得上。”

林屿凑近细看,呼吸突然一滞——纸页上的星图和他笔记本里抄录的海歌星位图严丝合缝,连最偏僻的南十字星旁的小星点都分毫不差。

“你奶奶……”他喉结滚动,“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守灯人。”

阿潮笑了,可笑容里带着点涩:“她总说,守灯人不是守着灯,是守着归屿岛的魂。”她转身往灯塔走,“走,我带你去看暗格。”

灯塔的暗格藏在第三层楼梯的转角处。

阿潮踮着脚去够头顶的砖缝,林屿连忙扶住她的腰。她的布料很薄,他能隔着粗布摸到她腰侧的骨骼——清瘦,却带着股韧性,像灯塔的铁架。

“到了。”她松开手,从砖缝里抠出一块松动的砖,“奶奶说,这里能避开海风,纸页不会潮。”

暗格里堆着一摞又一摞的纸页,最上面的是海歌歌词,下面压着褪色的照片:年轻的阿潮奶奶穿着蓝布衫,站在灯塔前笑;更老的照片里,有个穿海军制服的男人站在灯塔旁,怀里抱着襁褓中的阿潮。

“那是我爷爷。”阿潮指着照片里的男人,“他在远洋货轮上工作,每年只在春节回来一次。”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边缘,“他说,归屿岛的灯塔是‘海上星星’,他要在船头给奶奶指方向。”

林屿拿起一张海歌手稿,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小字:“阿潮今天会走路了!”“阿潮会唱‘月在中天’了!”“阿潮摔了一跤,膝盖破了,但没哭。”

“奶奶把我唱海歌的样子都记下来了。”阿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说,等我老了,唱不动了,就翻这些纸页,听我小时候的声音。”

林屿突然想起自己的奶奶。她去世前总说:“小屿啊,你要替奶奶记住老巷子里的槐花香。”可他终究忘了,只记住了拆迁公告上的日期。

“你……”他喉头发紧,“你一定很想奶奶吧?”

阿潮没说话。她蹲下来,把暗格里的纸页重新码好,指尖在一张泛黄的乐谱上停留了很久。那是半首未写完的海歌,调子比已知的更复杂,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是她自己,扎着羊角辫,站在灯塔上。

“奶奶说,这首歌要等我唱给归屿岛的子孙听。”她轻轻摸了摸乐谱上的小人,“可现在……”

“会有人的。”林屿打断她,“我会帮你记下来,用录音笔,用录像机,用所有能保存的方式。”

阿潮抬起头,眼里有细碎的光:“真的?”

“真的。”林屿点头,从背包里掏出摄像机,“明天开始,我每天都拍你唱海歌的样子。就算以后……就算以后灯塔灭了,这些影像也能让更多人听见。”

阿潮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她接过摄像机,对着镜头比了个笨拙的手势:“那我先唱段‘月在中天’好不好?”

“好。”林屿架好摄像机,镜头里的她站得笔直,像灯塔上的旗杆。

海风掀起她的裙摆,露出腕间的银镯。她开口唱了,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清亮:

“月在中天,潮在脚边;

星落三星,船回港湾;

潮涨三寸,螺壳满滩;

星隐月沉,潮退人散……”

林屿按下录制键。镜头里的她唱得很慢,每个音节都像在和潮水对话。他突然注意到,她的左手一直按在胸口——那里戴着个银质的护身符,和他之前在她暗格里见过的奶奶的护身符一模一样。

“阿潮?”他轻声问。

她停下歌声,低头看了眼护身符:“奶奶说,这是用灯塔的铁铸的,能挡灾。”她的指尖摩挲着护身符,“可我觉得,它能让我听见海歌的声音。”

那天下午,林屿跟着阿潮去了礁石滩。

退潮后的礁石滩像块被揉皱的绸缎,石缝里爬满青苔,偶尔能看见小螃蟹横着爬过。阿潮教他辨认“三寸潮”的螺壳:“纹路要朝东南,这样的螺肉最肥。”她弯腰捡螺时,林屿看见她后颈有块淡粉色的疤——像被什么东西烫过。

“小时候调皮,碰翻了灯塔的煤油灯。”她直起身子,把螺壳扔进竹篓,“奶奶没骂我,只说‘阿潮,灯是归屿岛的眼睛,要像疼眼睛一样疼它’。”

林屿想起自己昨天在石屋发现的药瓶——治疗烧伤的药膏,标签上的日期是三个月前。他突然明白,阿潮身上的每道疤,都是她和灯塔、和海歌共生的印记。

“林屿!”

阿潮突然指着远处的海平面:“看!”

林屿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海平线上浮起一群白色的影子——是鲸鱼。它们排着队,缓缓游向深海,背鳍划破水面,溅起细碎的浪花。

“它们在听海歌。”阿潮轻声说,“奶奶说,鲸鱼的耳朵能听见潮水的声音,能听见海歌里的星象。”她转头看向林屿,“你听见了吗?”

林屿闭上眼睛。海浪声里,他真的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嗡鸣,像某种古老的乐器在震颤。那声音穿过他的耳膜,钻进心脏,和阿潮的歌声重叠在一起。

“听见了。”他说。

阿潮笑了,眼睛亮得像星子。她蹲下来,捡起一块被海浪磨圆的礁石:“送你。”

“这是什么?”

“‘潮音石’。”她把石块塞进他手里,“奶奶说,把它贴在耳边,就能听见归屿岛的心跳。”

林屿握着石块,触感温凉,像阿潮的手腕。他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有些文明,本身就是活的。”此刻他终于懂了——归屿岛的心跳,不在灯塔的机械里,不在海歌的乐谱里,而在阿潮的眼睛里,在她的歌声里,在她和这片海共生的每一寸呼吸里。

撤离通知是在傍晚送达的。

林屿正在整理当天的录像,阿潮冲进石屋,手里攥着卫星电话的接收器。她的脸色发白,发梢沾着未干的雨水:“明天中午十二点,救援船到。”

林屿的笔尖折断在稿纸上。

“海平线上升太快了。”阿潮的声音发颤,“政府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夜,灯塔的灯熄得特别早。

阿潮蜷在门槛上,海风掀起她的裙摆。林屿坐在她旁边,能闻到她身上的咸涩味——是海风,是灯油,是岁月沉淀的味道。

“知道为什么灯塔是归屿岛的眼睛吗?”她突然问。

林屿摇头。

“灭了灯,岛就瞎了。”她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就像你摘掉我的银镯——”

她的指尖掐进他的皮肤,疼得他倒抽冷气。

“文明不是标本!”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奶奶哄我睡觉时唱的歌,是台风天里整座岛挤在灯塔里的呼吸声,是我现在……现在心跳的声音!”

林屿抓住她的手,摸到她腕间的银镯——不知何时,镯子上多了道新的裂痕,像道狰狞的伤疤。

“它们搬得走吗?”阿潮的声音突然哽咽,“搬得走奶奶的歌吗?搬得走鲸鱼听的潮声吗?搬得走……”她低头看向他,“搬得走你录的这些吗?”

林屿说不出话。他想起自己整理的录像:阿潮唱海歌的样子,她捡螺的样子,她和灯塔、和海浪融为一体的样子。这些影像再清晰,也比不过此刻她眼里的温度。

“阿潮。”他轻声叫她。

她抬头看他,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咸涩的,像归屿岛的海。

“我不走。”他说,“我陪你。”

阿潮愣住了。她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却慢慢扬起:“你说真的?”

“真的。”林屿点头,“就算灯塔灭了,就算海歌沉了,我也陪你。”

阿潮突然扑进他怀里。她的身体很瘦,却带着股倔强的力量。林屿搂住她,闻到她发间的盐粒味,听到她心跳如擂鼓。

“林屿。”她在他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知道,”她的声音闷在他胸口,“我的海歌,不是一个人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