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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巷的下午,被一种黏稠、闷热、混杂着劣质饭食气息的湿腐包裹着。日头躲在铅灰色的云层后面,吝啬地洒下点灰白的光,照在积了深绿苔藓的坑洼青石板上,更显得污浊不堪。
苏砚坐在那个两堵歪墙夹成的半壁“黄金摊位”上。摊开的破草席上,稀稀拉拉摆着几张品相凄惨的符箓——两张勉强有形的“除尘符”,墨痕淡得像水印;一张“小金刚符”边缘卷着焦黄,中心还有没刮干净的朱砂渣滓;另外两张“微风符”歪歪扭扭,灵力波动微弱得几乎等于无。
生意?
门口罗雀。
偶有路过的底层修士瞥来一眼,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怜悯与鄙夷往往掺在一起。两个穿着短褂、露着黄板牙的矿工蹲在对面墙根,就着凉水啃着粗粝的黑馍,偶尔斜睨过来,带着点麻木的看热闹心思。
苏砚眼皮微垂,气息虚浮得如同破风箱,一只手半拢在袖子里,按在小腹丹田的位置,指尖压着里衣口袋里那半块硌人的下品灵石。饥饿感混合着丹田深处永不停歇的针扎剧痛,啃噬着他的理智。但面上,只是多了一层习惯性的蜡黄倦怠,与这破败巷子里的芸芸众生并无二致。
他在等。等一单生意,或者……等麻烦。
麻烦总是比生意来得快。
巷口方向,几个晃晃悠悠的身影堵住了略显光亮的路口。为首的正是苏砚的“熟人”——之前克扣他符纸钱、现在又领着人来的小瘦猴,外号“猴三儿”。他尖嘴猴腮,一双绿豆眼滴溜溜乱转,穿着洗得发白的不合身绸褂子(大概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的),袖口沾着油渍。身后跟着两个半大少年,一个虎头虎脑却满脸蛮横,一个佝偻着背,眼神闪烁,都穿着灰扑扑的破布短打,腰里鼓鼓囊囊揣着东西,显然是新入伙的“生瓜蛋子”。
猴三儿一眼就瞥见了墙角的苏砚,脸上的假笑瞬间带上了几分不怀好意,绿豆眼在苏砚的摊子和那张半死不活的蜡黄脸上来回溜了几圈,领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踱了过来。
“哟!苏符师!”猴三儿声音尖利,带着刻意的亲热,人还没到,那袖口油污混合着劣质头油的气息就熏了过来,“这大下午的,生意清闲啊?”
他停在摊子前,一只脚丫子毫不客气地踩着草席边缘,粗糙的鞋底碾着席子边的污泥。他弯着腰,像看什么稀奇物件儿似的,伸出两根黄腻腻的手指,掂起摊子上那张品相最好(相对而言)的除尘符,动作粗鲁得符纸都簌簌发抖。
“啧啧啧,”猴三儿摇着头,指尖捻过符纸,啧啧有声,“苏符师,您这手艺……怎么感觉还退步了呢?这除尘符……纸也薄,墨也轻,连点像样的‘尘纹’都画不利索……”他对着阳光装模作样地照了照,“灵力波动的劲儿,连个屁的力道都赶不上,这玩意儿真能扫灰?怕不是能把扫把弄掉漆?”
说着,他手指一松,那张符纸打着旋儿飘落,眼看又要落入旁边的一小洼污水中。
苏砚眼皮都没抬一下。但在他袖口下拢着的手,一根食指极其轻微地在草席下、用指甲沾着湿泥划了一个极其简单、只有半笔的“避秽回旋纹路”。
嗡!
符纸在空中下落的轨迹极其微妙地改变了一丝弧度,仿佛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微风托了一下。
啪!
符纸准确地落在了旁边一块相对干燥的石板上,避开了污水。
这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轨迹变化,普通人根本看不出。但落在猴三儿那两个生瓜蛋子眼里,就是苏砚“技艺太差”,连扔张符都扔歪了!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咧嘴无声地嘲笑了下,眼神更轻蔑了。
猴三儿目光扫过符纸落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绿豆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旋即又被惯有的刁横压了下去。
“就这玩意儿,”猴三儿鞋底依旧碾着草席,脚尖甚至有意无意地蹭向那几张品相更差的微风符,“也好意思摆出来卖?不怕砸了黑水坊市的招牌?”他眼神往苏砚脸上瞟了瞟,“照规矩,这犄角旮旯的摊子,月头儿交‘清净费’五块灵石。苏符师,您是老人了,懂规矩吧?五爷最近手头紧……”
(清净费?上个月才三块!这孙子涨价的嘴脸比符纸刘还下作!)
苏砚胸腔里一股血气翻涌,喉头腥甜感差点涌上来,又被他死死压了回去。脸上肌肉控制不住地轻微抽搐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堆起一抹更加谦卑、带着讨好和苦涩的笑意,背脊也恰到好处地佝偻下去几分,声音沙哑又透着深深的无奈和窘迫:
“猴…猴爷…您抬举…小的哪敢不懂规矩…”他吃力地从怀里(袖口掩饰着从内袋夹层)掏出那块仅剩的、棱角分明却灰扑扑的下品灵石,以及两块边缘磨得溜光的小半块灵石碎块(上个月剩下的)。三块灵石,捧在掌心,沾着汗水和污垢。
“……您看…这个月…手头实在是…紧巴…符也卖不动…这三块…是小的全部家当…您行行好…替小的在五爷跟前美言几句…下月…下月一定补齐…连本带利孝敬……”
他声音颤抖,带着底层讨生活者特有的那种卑微、绝望与小心翼翼的哀求,将手掌往前递了递。三块黯淡的灵石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寒酸刺眼。
那虎头虎脑的少年眼睛一瞪,张嘴就想喝骂:“就三块?你糊弄……”
“闭嘴!”猴三儿猛地回头呵斥一声,眼神锐利地剜了少年一眼,带着一股老油条特有的狠戾气势。少年一缩脖子,悻悻地闭了嘴。
猴三儿扭回头,脸上笑容更假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审视。他慢悠悠地从苏砚手里拿起那三块灵石,两块大的叠在一起掂了掂,又捻了捻那块最小的碎块。
“苏符师啊,”猴三儿拖长了调子,绿豆眼在苏砚和地上寒酸的摊位之间来回扫视,语气带着施舍和不耐烦,“不是我不体恤你。五爷的规矩摆在那,清道会那边的‘份子钱’也是铁打的水涨船高,你这三块…杯水车薪啊!”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做出了多大让步似的,叹了口气:“唉!罢了!看你也是个可怜人。这样吧,”猴三儿的目光落在那张刚落下的除尘符上(没沾水,相对完整),又扫了扫那张中心有渣滓、边缘焦黄的小金刚符。
“这两张符,当抵半块灵石吧!意思意思,我拿回去让兄弟们擦擦桌子!”他语气像是在恩赐。
一张除尘符市价最多半块灵石,小金刚符勉强值一块,但苏砚这些残次品,别说半块,一成都未必有人要。猴三儿这是明抢!抵半块灵石?他还嫌自己吃的不够多!
苏砚脸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厉害了,牙关紧咬。猴三儿的要求没超出他预料,但这屈辱……他垂下头,掩饰眼底瞬间腾起的冰冷杀意,再抬起头时,只剩下更加浓郁的愁苦和一丝……认命般的解脱?
“…猴…猴爷…您…您厚道…这…这怎么好意思…”苏砚的声音带着点哽咽似的颤抖(一部分是真疼的),感激之情表达得“真挚”又卑微,他赶紧拿起那两张符,主动塞到猴三儿手里。
“等等!”猴三儿却没松手,反而顺势将另外两张更歪斜不堪的“微风符”也一把捞了过去,动作快得像抢。
“唉!算了算了!看你这么上道!”猴三儿脸上堆着笑,把四张符一股脑塞进自己怀里鼓鼓囊囊的破布袋(里面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抢来的零碎),动作显得很“干脆”,“这两张破的也拿着,给我家旺财当擦腚纸也顶事儿!账清了!下个月准时!迟一天,五爷的手段你也知道!”
“是!是!一定!谢猴爷!谢五爷!”苏砚点头哈腰,额头的冷汗和屈辱混在一起滑落。
猴三儿掂了掂手里的三块灵石(明显比四张废符值钱),又斜睨了苏砚摊子上空空荡荡的草席,眼底最后一丝疑虑散去。这人榨干了,也吓住了,足够了。他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领着两个一脸崇拜(跟班)和鄙视(看苏砚)的少年,晃着肩膀朝巷子里更深处的另一片摊位走去。
苏砚一直保持着那种卑微的姿态,直到猴三儿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他才缓缓直起佝偻的背脊,靠在冰冷的砖墙上。蜡黄的脸上,之前的谄媚卑微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死水,眼底深处却燃烧着压抑到极点的锐利寒芒。
(清道会的份子钱?五爷?猴三儿?…哼…)
他抬起刚才递灵石的右手,摊开。食指指尖的指甲缝里,在递过去时,巧妙地用指腹沾了一点草席上的湿泥污渍,在第三块、那块最小的灵石碎片角落,留下了一个极其细微、混在污迹里的点。那是一个微小到极致、灵力内蕴几乎难以察觉的复合符纹——“阴晦窃光印”的印记!
这印记本身毫无杀伤力,甚至没有一丝灵力波动外泄。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携带这印记的灵石移动路线周围,如果存在与制作者预先埋下的“引迹符”结构相符的“脏东西”(比如残留的煞气、污秽念力碎片)时,会极其缓慢、微弱地吸收那“脏东西”的“气息”,在灵石本体上凝聚出一丝几乎无法被普通修士察觉的“晦迹”。
这丝“晦迹”持续不了几天,会自动消散,但它存在期间,却能被制作了源头“引迹符”的苏砚,在一定范围内模糊感应到!
“隐晦窃光印”不是符箓传承里的东西。是苏砚根据《混沌归墟诀》残卷里最边缘杂篇提到的“引尘溯源”概念(一种追踪沾染了特定气息物质的手段),再结合自身对低阶符箓的理解,用血污和混沌元力残余在衣服衬里上“刻”出来的微型“符印核心”,再通过指甲缝污渍转嫁到灵石上的应用!
这是他的“眼睛”!
一块价值忽略不计的灵石碎块,外加一个无法伤人的小印记,换来的是什么?
是猴三儿行踪的模糊指向!更重要的是——指向的尽头,是那个“五爷”!苏砚现在最缺的,就是关于那个隐在泥鳅巷阴影背后、隐隐压迫着所有底层散修的“五爷”的情报!
(半块符纸的利息?五块灵石?老子一块碎灵石,要的是你背后主子的命!)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试图调动那缕微弱到几乎消失的神念,去感应那枚被他“标记”的灵石碎块位置。感应很模糊,像隔了无数层厚纱,只能捕捉到一个方向性——更深、更乱的巷子深处。
足够了。
就在他收敛神识,准备再次投入无休止的忍痛、挨饿、卖惨画符的循环时——
“嘿!卖符的!”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摊位前响起,比猴三儿的声音更年轻,也更冲。
苏砚睁眼。
是那个被猴三儿呵斥的虎头虎脑少年!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溜达回来了,独自一人!少年脸上带着点刚刚被训斥后的不爽,又混合着对新环境的新奇和急于证明自己的蛮横。他一只脚学着猴三儿的样子踩在苏砚草席边缘,另一只手叉着腰,眼神睥睨地看着苏砚那空荡荡的摊位和寒酸的“法器”。
“就你画的这破玩意儿?”少年声音洪亮,带着挑衅,“狗都懒得用!小爷今天心情不好,算你倒霉!”
他猛地抬起脚,带着一层微弱的炼气一层波动(刚入门水平),狠狠一脚就朝着苏砚摊子上仅剩的石墩子(刚才坐的那个)踹了过去!
这一脚力道十足!是纯粹的蛮力加上入门灵力的蛮横推动!若是踹实了,那几十斤的石墩砸在地上,动静不小。苏砚的摊位就彻底毁了!更重要的是,极有可能砸到苏砚盘坐的腿上!后果难料!
周围几个啃干粮的矿工下意识地抬头看过来。对面修法器的老头也停下了活计。
苏砚眼皮猛地一跳!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丹田处的剧痛似乎都被刺激得锐利了几分!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要冲破喉咙!这不知死活的蠢货!
但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勒紧!
不能显露任何异常!不能引起任何灵力波动!这少年只是个炼气一层的炮灰,揍他毫无意义,反而会引来他背后那个猴三儿甚至更麻烦的人!他现在是所有人眼里那个卑微、孱弱、谁都能踩一脚的落魄符师!
瞬间!
在那少年粗壮的脚丫子带着劲风扫到石墩子的前百分之一个刹那——
苏砚“看似慌乱”、身体“下意识”地猛地向旁边“笨拙”一挪!幅度不大,但恰好用后腰“无意间”蹭到了那石墩子挨着墙的一面!
这一蹭!极其精准!力道的传递点在石墩子重心的最下方!让石墩子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
少年的脚踹了个实实在在!但石墩子那微不可察的下沉晃动,让这股刚猛直冲的力道瞬间被卸掉了一大半!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石墩子晃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歪倒在地上。但既没有砸到旁边的苏砚,也没有破碎溅出石渣伤人!只是摔在泥土上,发出闷响。
苏砚被这“突发的变故”吓了一大跳,“惊惶”地蜷缩在墙角,捂着肚子(丹田位置),脸上全是后怕和痛楚(痛是真的),对着少年,又是恐惧又是茫然地哀求:“…小…小哥…手下留情…东西…东西坏了不打紧…别…别动手啊…”
虎头虎脑的少年也愣了一下。他满以为自己这一脚下去能把石墩子踹飞,结果只是踹倒?心里有点不爽,但看到对方那副吓破胆的样子,又想起猴三儿刚才的呵斥。再闹下去,未必有好处。他狠狠瞪了吓得缩成一团的苏砚一眼,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了一句:“废物!下次见着小爷躲远点!” 说完,才悻悻地甩手,学着猴三儿的模样,一步三晃地走了。
巷子恢复了压抑的“平静”。矿工们继续啃馍。修法器的老头低头摆弄零件,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苏砚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似乎刚才吓得不轻。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蹭”,几乎将残存的力气和精准的计算都压榨到了极限!丹田撕裂的剧痛一阵阵涌上来,冷汗浸透后背。
但他终于缓过这口气,极其缓慢、吃力地伸出那只沾满污泥的手,将那沉重的石墩子重新扶正。手掌拂过冰冷粗糙的石面,指甲在那蹭动处留下几道崭新的刮痕和污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低垂着眼,默默地整理着再次空无一物的“摊位”。
猴三儿的贪婪标记,少年无知的恶意挑衅……
都不过是泥淖中的一点浊浪翻腾。
在更深、更暗、笼罩着整个泥鳅巷甚至更广区域的巨浪漩涡成型之前,他需要时间。需要安静地蛰伏。需要一点一点…积攒起撬动这死局的……
那缕微弱、却始终在龟裂丹田深处顽强流转的混沌元力,随着他意识的沉静,再次开始一丝丝地温养破损的身躯。
只是这一次,识海深处那一点模糊感应着猴三儿去向的神念印记,如同黑暗中一枚不灭的火种,在无边混沌的囚笼里,无声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