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秋的雨,总带着股钻骨的凉。

苏晚意觉得自己像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在泥泞里滚了不知多久,最后终于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山路边的灌木丛里。意识消散的前一秒,她闻到的是雨水混着腐叶的腥气,还有自己干裂嘴唇上的血腥味——那是刚才为了赶路,被荆棘划破的。

她本是镇上苏家的小姐,父亲是前清秀才,开着间小小的书铺,日子虽不富裕,却也雅致安稳。直到上个月,父亲被人诬陷“私藏禁书”,一夜之间,书铺被封,家产被抄,父亲锒铛入狱。家丁护着她连夜逃难,却在这荒山野岭被乱兵冲散,只留下她一个人,揣着半块没吃完的干粮,在雨里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天。

干粮早就没了。此刻她躺在泥水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雨还在下,砸在脸上生疼,她却连闭眼的劲都欠奉,只能任由冰冷的雨水往嘴里灌。

“呜……”

隐约间,她听到一阵奇怪的呜咽声,像是某种野兽的低吼,又带着点迟疑的试探。苏晚意的心猛地一紧,残存的理智让她想躲,身体却像灌了铅,纹丝不动。

脚步声踩着泥水过来了,很重,一步一步,越来越近。苏晚意费力地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撞进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麦色结实的小腿,上面沾着泥和草叶。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滴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最显眼的是他的眼睛,在阴沉的雨幕里,亮得惊人,像山涧里没被人碰过的泉水,干净,却又透着股懵懂的茫然。

他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研究什么稀奇物件。苏晚意这才看清,他手里还拎着个竹筐,里面装着些沾着泥的蘑菇。

是个山里人。

可他看她的眼神,实在太过直白,带着种打量“猎物”的专注,让苏晚意后背发毛。她想起家丁临走前说的“山里有野兽,还有劫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挣扎着想往后缩,却只发出一阵微弱的呻吟。

“鹿?”

男人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他伸出手,粗糙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动作笨拙又小心,像是怕碰坏了什么。

苏晚意愣住了。鹿?他把她当成了受伤的鹿?

不等她反应,男人已经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她从泥水里捞了起来。他的动作不算温柔,甚至带着点生涩的粗鲁,却奇异地没有弄疼她。苏晚意被他打横抱在怀里,鼻尖瞬间充斥着一股混合了汗水、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不难闻,却带着种原始的野性。

她想挣扎,想说“放开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细碎的气音。男人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抗拒,只是低头看了看她湿透的衣服,又抬头望了望越来越大的雨,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腾出一只手,扯下旁边矮树上的几片大叶子,笨拙地往她头上盖。叶子太小,根本挡不住雨,他却像是找到了好办法,一片接一片地往她脸上糊,直到苏晚意的视线都被绿色的叶片挡住,他才满意地停了手,抱着她转身往山林深处走去。

苏晚意被叶片挡着视线,只能感觉到男人稳健的步伐,还有他胸膛传来的温热。雨水顺着叶片的缝隙滴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她却不觉得那么冷了。昏昏沉沉中,她好像听到他嘴里在嘟囔着什么,断断续续的,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鹿……受伤了……”

“婆婆……药……”

“吃的……”

不知走了多久,男人停下了脚步。苏晚意感觉到他推开了什么东西,然后一股干燥的暖意包裹了她。叶片被拿开了,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间简陋的木屋,大概只有一间半大,屋顶是茅草铺的,墙壁是泥土糊的,有些地方已经裂开了缝。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角落里亮着,跳动的火苗映出屋里的陈设——一张用木板搭的床,铺着些干草;一个用泥土垒的灶台,旁边堆着柴火;除此之外,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

男人把她放在木板床上,动作轻得像放下一件易碎的珍宝。苏晚意这才发现,床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稻草,还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意外地干净。

男人站在床边,看着她,眼神里还是那种懵懂的好奇。他挠了挠头,像是在想什么,然后转身走到屋角的一个破木箱前,蹲下身翻找起来。箱子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还有几个干瘪的野果。

他翻了半天,终于从箱子最底下摸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粗粮饼子,已经有点硬了,边缘还带着点霉点。

男人拿着饼子,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递到苏晚意嘴边,眼神里满是“要不要吃”的疑惑。他的手指很粗,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却在碰到她嘴唇的瞬间,下意识地顿了顿,像是怕划伤她。

苏晚意看着那半块带着霉点的饼子,胃里一阵翻腾。她自小锦衣玉食,别说发霉的饼子,就是粗粮也很少碰。可此刻,那饼子在她眼里,却像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她太饿了。

几乎是本能地,她微微张开嘴,咬了一小口。饼子又干又硬,剌得喉咙生疼,可那一点点粮食的香气,却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男人见她吃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奖励的孩子。他又把饼子往前递了递,嘴里嘟囔着:“吃……好吃。”

苏晚意又咬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了,轻轻摇了摇头。男人愣了愣,似乎有点不解,但还是把剩下的饼子小心地包好,放回了木箱里,像是藏什么宝贝。

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到床边,蹲在地上,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五官其实很周正,只是那双眼太过干净,干净得不像个成年人,反而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对世界充满了简单的好奇。

苏晚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偏过头,打量着这间木屋。墙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还有一个用竹子编的筐子,筐子很粗糙,一看就是新手编的。角落里堆着些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这是谁?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坏人,可他那懵懂的眼神,还有把她当成“鹿”的举动,都透着点不正常。村里人说的“傻子”,难道就是这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她一个孤身女子,落在一个不知底细的“傻子”手里,往后该怎么办?

雨还在敲打着屋顶的茅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屋里很静,只有油灯跳动的声音,还有男人均匀的呼吸声。苏晚意看着屋顶的茅草缝隙,心里一片茫然。

她不知道,这个把她当成“猎物”捡回家的男人,叫阿禾。

她更不知道,这场深秋雨里的相遇,会让她的人生,从此拐向一条截然不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