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秋的山风卷着枯叶,在木屋的窗棂外打着旋。苏晚意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那半块被阿禾藏了许久的粗粮饼——这是她昨晚翻找米缸时发现的,他大概是怕她饿,偷偷留着,却忘了自己好几天只喝野菜汤。

她最终还是没走。

前日出村打探时,镇上的绣坊确实在招人,可掌柜听说她是从山里来的,看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说“乡下姑娘手粗,做不了精细活”。更让她心冷的是,路过县衙时,看到墙上贴着新的布告,画着几个“通缉要犯”的画像,其中一个眉眼竟与父亲有几分相似。她不敢再往前走,只能揣着满心惶恐折回山村。

“晚晚。”

阿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他特有的、含混却认真的语调。苏晚意回头,看见他抱着一捆青竹站在院门口,竹枝上还沾着晨露,打湿了他粗布褂子的肩头。他大概是天没亮就上山了,鼻尖冻得通红,却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编,筐。”

苏晚意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裙摆上的尘土。她昨晚想了一夜,与其在陌生的镇上看人脸色,不如先在这山里稳住脚跟。阿禾虽然憨傻,却不会害她,这木屋虽简陋,却比任何地方都让她觉得安心。

“阿禾,”她走到他面前,接过那捆青竹,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时,他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我教你编筐子,编好了,能换钱。”

阿禾听不懂“换钱”是什么意思,但听到“教你”两个字,眼睛亮了起来,重重地点头:“嗯!”

教阿禾做活,是件需要极大耐心的事。

苏晚意先削了根细竹条,在地上画出筐子的样子,告诉他“要编得密,才不会漏”。阿禾蹲在她对面,瞪着那双干净的眼睛,看得格外认真,手指却不听使唤——要么把竹条掰断,要么编得歪歪扭扭,像只被踩扁的蚂蚱。

“不对,”苏晚意握住他的手,引导他把竹条交错穿过,“这样,慢慢来。”

他的手掌宽厚得能把她的手完全包住,掌心的茧子蹭过她的皮肤,带着粗糙的暖意。阿禾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耳朵尖一点点红透,像被夕阳染过的山尖。他偷偷抬眼看她,正好撞上她低垂的睫毛,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低下头,嘴里“唔”了一声,不知道在说什么。

苏晚意心里微微一动,松开手,假装没看见他的窘迫:“自己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木屋里堆满了编坏的竹筐。有的太松,能漏下拳头大的石头;有的太紧,竹条绷得像拉满的弓,一碰就散架。阿禾急得满头大汗,有时会对着一堆废竹条发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没关系,”苏晚意总会递给他一块擦汗的布,或者一碗凉好的野菜汤,“阿禾学得很快了。”

她知道,他不是笨,只是理解世界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他记得住山里每种野菜的样子,能听出哪棵树上有鸟窝,却要反复教十几次,才能分清“上下”和“左右”。可他从没想过放弃,每天天不亮就去砍竹子,月亮升起来了还在院里琢磨,竹条划破了手,也只是咧咧嘴,用衣角擦把血,继续编。

第七天傍晚,当阿禾举着一个勉强成型的筐子走到她面前时,苏晚意真的惊讶了。

那筐子算不上精致,边缘还有点歪,但竹条编得匀称,底子也结实,装半筐红薯不成问题。阿禾的手被扎出了好几个小血洞,脸上沾着泥土,却笑得一脸得意,把筐子往她怀里塞:“晚晚,成了!”

苏晚意接过筐子,指尖划过那些不太规整的纹路,像是触摸到了他笨拙却滚烫的心意。她眼眶一热,笑着点头:“嗯,成了,阿禾真棒。”

阿禾听到夸奖,高兴得原地转了个圈,像得到糖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苏晚意把筐子仔细修整了一番,又在边缘缠上一圈软布,怕硌手。她把几个铜板塞进阿禾的口袋,教他:“去镇上,找王掌柜,说‘卖筐’,他会给你钱。”

阿禾似懂非懂地摸着口袋里的铜板,又看了看筐子,突然把筐子往她手里塞:“晚晚去。”

“我要在家做别的活,”苏晚意揉了揉他的头发,“阿禾一个人去,能行的。”

阿禾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扛起筐子,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苏晚意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山路拐角,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他会不会迷路?会不会被人欺负?

傍晚时分,阿禾回来了。

他跑得满头大汗,粗布褂子被树枝划破了好几个口子,却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看到苏晚意,他就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她:“晚晚,钱!”

是一堆铜板,用布包着,沉甸甸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小袋红糖,几块麦芽糖,甚至还有一支用红绳系着的木簪,簪头刻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花。

苏晚意愣住了:“这些……都是用筐子换的?”

阿禾点头,指着红糖和麦芽糖,又指了指她的嘴:“甜,晚晚吃。”然后拿起那支木簪,笨拙地想往她头发上插,却总也找不准位置,急得“啊啊”直叫。

苏晚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得发胀。她知道,这筐子最多能换几十个铜板,他肯定是把自己攒的、不知道藏了多久的私房钱也加了进去,才换得回这些东西。她低下头,让他把木簪插在发间,冰凉的木头贴着头皮,却烫得她眼眶发热。

“好看吗?”她轻声问。

阿禾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然后重重点头,声音响亮:“好看!像山里的花。”

那之后,阿禾编竹筐的手艺越来越好。他不用苏晚意教,自己琢磨出了新花样——有的筐子侧面编上简单的花纹,有的在把手处缠上柔软的藤条。王掌柜喜欢他的实诚,每次都多给几个铜板,有时还会留他喝碗热粥。

苏晚意则用他换回来的钱,买了些粗布和针线,缝补两人的衣服,偶尔也会做些绣活,托去镇上的村民帮忙卖掉。木屋里渐渐有了烟火气,灶台上总是温着热水,墙角堆着晾干的野菜,阿禾捡回来的彩色羽毛被她插在窗台上,风一吹,轻轻晃动。

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渐渐从嘲讽变成了好奇,有时会有人来问阿禾:“你家晚晚织的布卖不卖?”阿禾虽然说不清楚,却会把人往屋里领,然后兴奋地喊:“晚晚,人!”

苏晚意以为,日子会就这样慢慢好起来。直到那天下午,刘三带着几个人堵在了院门口。

那天阿禾去山里砍竹子了,苏晚意正在院里晒刚染好的蓝布。刘三带着两个流里流气的汉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眼睛在她身上黏黏糊糊地打转,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苏姑娘,听说你日子过得不错啊,”刘三啧啧两声,踢了踢地上的竹筐,“跟着个傻子,能有什么出息?不如跟哥哥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苏晚意把晒布的竹竿往怀里收了收,冷冷地说:“刘掌柜请回吧,我过得很好。”

“好?”刘三嗤笑一声,“好到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你看看你这手,都糙成什么样了。跟了我,我让你天天穿绫罗绸缎。”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

苏晚意猛地后退一步,抓起旁边的扁担,紧紧攥在手里:“你别胡来!”

“哟,还挺烈,”刘三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冲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给我把她带走,好好‘劝劝’。”

两个汉子立刻围上来,伸手就要抓她的胳膊。苏晚意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举起扁担就要打过去。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声暴怒的嘶吼:“放开她!”

是阿禾。

他大概是在山里听到了动静,扛着一捆竹子就冲了回来,粗布褂子被树枝刮得破烂不堪,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扔下竹子,像一头被激怒的熊,径直朝那两个汉子撞过去。

汉子们没防备,被他撞得东倒西歪。刘三也吓了一跳,指着阿禾骂道:“傻子,滚开!这没你的事!”

阿禾却像没听见,他冲到苏晚意面前,把她死死护在身后,胸膛剧烈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在警告,又像在隐忍。他的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臂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给我打!”刘三恼羞成怒,冲着手下吼道。

一个汉子挥着拳头朝阿禾打来,阿禾却不躲,硬生生挨了一拳,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挡在苏晚意面前。他突然弯腰,抱起院里那口用来磨玉米的石磨——那石磨足有两百斤重,平时要两个壮汉才抬得动,他却像抱着一团棉花,猛地朝那几个汉子砸过去!

“砰”的一声,石磨砸在地上,震得整个院子都在抖,泥土溅起半尺高。虽然没砸到人,却把那几个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地后退了好几步。

阿禾喘着粗气,指着院门口,一字一句地说:“滚!”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戾,和他平时的憨直判若两人。刘三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又看看地上那个深深的坑,终于怕了,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带着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阿禾还保持着护着她的姿势,肩膀微微颤抖,刚才挨了一拳的地方红了一大片。苏晚意从他身后绕出来,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阿禾,你没事吧?”

阿禾这才回过神,转过头看她,眼神里的戾气瞬间褪去,只剩下浓浓的担忧。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捏了捏她的胳膊,确认她没受伤,才松了口气,咧开嘴想笑,嘴角却疼得抽了一下——刚才打架时,嘴角也被划破了。

“傻样。”苏晚意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踮起脚尖,伸手想碰他的伤口,又怕弄疼他,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阿禾看到她哭,慌了,伸手想擦她的眼泪,却想起自己的手刚摸过泥土,又赶紧缩回去,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晚晚,不哭。”

“我没哭,”苏晚意吸了吸鼻子,拉起他的手往屋里走,“我给你上药。”

木屋里,苏晚意解开他的褂子,看到他背上、胳膊上全是新旧交错的伤疤,有的是被人打的,有的是上山时被石头划的。她用温水给他擦伤口,棉签碰到他肩膀上的淤青时,他疼得瑟缩了一下,却咬着牙没出声,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她,眼神专注又温柔。

“以后别这么傻了,”苏晚意的声音有点哽咽,“他们人多,打不过就跑,知道吗?”

阿禾摇摇头,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认真地说:“晚晚,在。阿禾,在。”

他不会说漂亮话,却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只要她在,他就不会跑。

苏晚意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心里那点因为流言蜚语而起的犹豫,突然烟消云散了。她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给他上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或许,留在这里,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

窗外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一幅再也分不开的画。灶台上的水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混着阿禾偶尔发出的、像小猫一样的呼噜声,构成了这山间最温暖的旋律。

苏晚意想,等阿禾的伤好了,就教他编更复杂的竹篮,编那种能装下很多很多东西的,能装下红糖、麦芽糖,装下木簪,装下这往后漫长岁月里,一点点攒起来的、名为“日子”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