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气,吹得木屋前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苏晚意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根削得光滑的树枝,在泥地上慢慢画着。阿禾蹲在她对面,像只忠诚的大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痕迹,鼻尖上沾着点泥土,是早上帮她翻地时蹭到的。
“你看,”苏晚意的声音轻轻的,带着耐心,“这个是‘山’,像不像咱们背后的山?”她画了三座连在一起的小土坡,线条简单,却形神兼备。
阿禾的视线在地上的“山”字和远处的山峦间来回转了两圈,突然重重点头,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他伸出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山”字上划了一下,指尖的泥土蹭脏了笔画,却让那个字显得更生动了些。
苏晚意忍不住笑了。这阵子教阿禾认字,比她小时候跟着先生学《论语》还费劲,可他那股子较真的劲儿,却总让她心里发软。他认不得复杂的笔画,却对形象的图案格外敏感——教他认“水”字时,他盯着笔画看了半晌,突然跑去舀了瓢水,泼在地上,指着水痕呜呜囔囔,意思是“像这个”。
“那这个呢?”苏晚意又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这是‘人’,就是你,是我,是村里的人。”
阿禾的目光落在小人上,又抬起头看她,眼神亮晶晶的。他学着她的样子,用自己的树枝在旁边画了个更歪的小人,然后指着苏晚意画的那个,又指指她,再指着自己画的那个,指指自己,最后把两个小人的胳膊画成连在一起的样子,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苏晚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是想说,他们都是“人”,而且是在一起的“人”。
“对,”她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稳了稳,“我们都是人。”
阿禾似懂非懂,却把“人”字的形状牢牢记在了心里。从那天起,他每天早上进山,回来时总会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是一片形状像“山”的叶子,有时是一块被溪水冲刷出“水”字纹路的鹅卵石。他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堆在苏晚意面前,等着她夸一句“阿禾真聪明”。
这天傍晚,夕阳把山林染成一片金红,阿禾却还没回来。苏晚意有些担心,正想出门去找,就见他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什么,跑起来时肩膀一颠一颠的,像只揣了宝贝的小兽。
“晚晚!晚晚!”他把怀里的东西往苏晚意面前一递,是块巴掌大的青灰色石头,表面被磨得光滑,上面天然形成的纹路弯弯曲曲,竟真像个隶书的“晚”字。
苏晚意愣住了。她拿起石头,指尖抚过那些冰凉的纹路,夕阳的光透过木窗,在“晚”字的笔画上流动,像是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
“字!晚晚,字!”阿禾指着石头,眼睛亮得惊人,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仿佛完成了什么天大的壮举。他大概是在山里翻了很久,裤腿上沾着泥,膝盖处磨破了个洞,手肘上还有道新的划痕,渗着点血珠。
“你找到这个,找了很久?”苏晚意的声音有些发哑,她放下石头,拉过他的胳膊看那道伤口。
阿禾却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见她盯着石头看,又把石头往她手里塞,急切地说:“晚晚的,字。”意思是,这是属于她的字。
苏晚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拿出药箱,用温水给他清洗伤口,阿禾乖乖地站着,眼睛却始终黏在她脸上,像是怕她跑了似的。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能遮住眼底的情绪,只露出一点泛红的眼角——大概是爬山时被树枝划到的。
“以后别跑这么急,也别去危险的地方。”苏晚意一边用布条给他包扎,一边轻声叮嘱。
阿禾“嗯”了一声,等她包扎好,突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她颈窝里,闷闷地说:“晚晚,喜欢。”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少年人的沙哑,呼吸拂在她的皮肤上,暖暖的。苏晚意的身体瞬间僵住,手里的布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闻到他身上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野菊香——大概是路过花丛时沾到的。
这是阿禾第一次这样抱她,不是出于保护,也不是出于依赖,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想要靠近的渴望。他的手臂很有力,却收得很轻,像是怕弄疼她,只是牢牢地圈着,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苏晚意的脸颊慢慢发烫,她抬手想推开他,指尖触到他结实的后背,却又犹豫了。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身体是紧绷的,连呼吸都带着点小心翼翼。
“阿禾,松开些,勒得我有点喘。”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阿禾立刻松开了些,却没完全放手,只是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像只撒娇的大型犬。他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纤细,掌心带着点薄茧,是做针线活磨出来的,握在他宽厚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小巧。
苏晚意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他的掌心很热,带着粗粝的摩擦感,一路烫到她的心底。
“晚晚,字。”他又指了指那块石头,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功劳。
“我知道了,”苏晚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阿禾很厉害,找到了这么好的石头。”
听到夸奖,阿禾的眼睛更亮了,他松开她的手,拿起那块“晚”字石,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然后塞进她的手里,又指了指她的胸口,意思是让她收好。
苏晚意把石头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冰凉的触感贴着心口,却奇异地让她安定下来。她抬头看向阿禾,他正咧着嘴笑,阳光落在他麦色的皮肤上,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个傻子,好像总能用最笨拙的方式,戳中她心里最软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意教阿禾认了更多的字。她在木板上用炭笔写字,让他跟着画,他学得很慢,常常把“日”写成“口”,把“田”画成格子,却从不气馁,写错了就懊恼地挠挠头,然后重新再来。苏晚意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有时会看得发愣——他的轮廓其实很俊朗,只是常年被晒得黝黑,又总是带着点憨气,才让人忽略了这份英气。
这天午后,苏晚意正教阿禾写“禾”字,就见王氏挎着个篮子,扭扭捏捏地从门口经过。她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阿禾手里的木炭上,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哟,晚意妹子,这是在教傻子念书呢?”
苏晚意的眉头皱了起来,没说话。
王氏却像是没看到她的脸色,几步凑了过来,指着木板上的字说:“你说你这又是图啥?一个傻子,认得字能当饭吃?还不是白费力气!依我看呐,你不如早点找个正经人家嫁了,跟着个傻子,能有啥出息?”
阿禾虽然不完全懂王氏在说什么,但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恶意,眉头紧紧皱起,把木板往自己身后挪了挪,像护着什么宝贝,警惕地盯着王氏,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是在警告。
“王大娘,”苏晚意放下手里的木炭,声音冷了些,“阿禾不是傻子,他只是学得慢了点。再说,我教谁认字,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我这不是好心劝你吗?”王氏撇了撇嘴,“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姐,跟个傻子住在一起,传出去也不好听啊。村里谁不知道刘三还惦记着你呢,他虽说穷了点,可好歹是个正常人……”
“刘三惦记的是什么,王大娘心里清楚。”苏晚意打断她,眼神冷冽,“至于阿禾,他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正常人’,好上一百倍。”
王氏被噎了一下,没想到平时温和的苏晚意会突然这么伶牙俐齿,她上下打量了苏晚意一眼,哼了一声:“行,行,算我多管闲事!你就抱着你的傻子过吧,看你能过出啥花样来!”说完,挎着篮子,气呼呼地走了。
看着王氏的背影,阿禾突然抬起头,看着苏晚意,眼神里带着点茫然和委屈,像是在问“她说我是傻子,对吗”。
苏晚意的心软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阿禾的头,像安抚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狗,轻声说:“别听她的,阿禾不傻,阿禾很聪明。”
阿禾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拿起木炭,在木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他写的还是那个“禾”字,这次却写得格外认真,笔画虽然依旧有些歪歪扭扭,却比之前工整了许多。写完后,他把木板推到苏晚意面前,抬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期待。
苏晚意看着那个字,又看看他亮晶晶的眼睛,突然笑了。她拿起木炭,在“禾”字旁边,写下了自己的“晚”字,然后把两个字圈在一起,对阿禾说:“你看,禾和晚,是在一起的。”
阿禾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他盯着那两个被圈在一起的字,看了很久很久,突然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阳光透过木窗,落在他脸上,他的笑容干净又纯粹,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瞬间驱散了王氏带来的阴霾。
苏晚意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她偏要让阿禾学会更多的字,让他认识这个世界的美好,也要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看看,这个被他们称为“傻子”的男人,有着怎样一颗珍贵的、纯粹的心。
傍晚时分,阿禾又进山了。苏晚意坐在门槛上,摸着口袋里那块“晚”字石,看着夕阳一点点沉进山坳。不一会儿,就见阿禾兴冲冲地跑了回来,手里举着一大束野菊,黄的、白的、紫的,开得热热闹闹的。
“晚晚,花!”他把花往苏晚意怀里一塞,脸上带着点得意,“好看。”
苏晚意抱着那束野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花香。她抬起头,看向阿禾,他正看着她,眼睛里映着晚霞的光,像是落满了星星。
“阿禾,”苏晚意轻声说,“明天我教你写‘爱’字吧。”
阿禾虽然不懂“爱”是什么意思,但听到“教你”两个字,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笑得一脸灿烂。
苏晚意低下头,看着怀里的野菊,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知道,这条路或许会很难,但只要身边有这个笨拙却真诚的男人,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木板上的“禾”与“晚”,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依偎,像极了此刻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