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父走的时候,是个很安静的下午。阳光很好,斜斜地照进老屋,把空气里浮动的灰尘都染成了金色,一粒一粒,像某种缓慢游动的微生物。我负责整理他的遗物,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一辈子节俭,所有家当加起来也装不满两个樟木箱子。剩下的,就是这座老房子里,沉淀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本身。
我就是在阁楼的角落里发现那个木匣子的。
它被塞在一堆旧报纸和破棉絮下面,锁已经锈死了,我用锤子才把它撬开。一股干燥的、混杂着樟脑和纸张腐败气味的气流扑面而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匣子里没有金银细软,只有一沓厚厚的、边缘已经泛黄卷曲的黑白照片。
大部分都是风景照,还有一些是祖父年轻时和同僚的合影。我一张张翻过去,像是逆着时光的河流往上走。直到我翻到了最底下那一张。
那是一张全家福。
从照片上人物的穿着和僵硬的姿态来看,应该是民国三十年代左右拍的。十几个人,男女老少,分三排站着。背景似乎是一面素色的墙,墙角能看到一点盆栽的影子。那个年代的照相是件大事,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刻意的、想要在历史上留下点什么的严肃表情。我的曾祖父坐在前排正中,穿着长衫,手按在膝盖上,面孔在模糊的光影里显得威严而陌生。童年时的祖父,大概七八岁,就站在他的腿边,仰着一张拘谨的小脸。
我第一眼就觉得这张照片有点不对劲。
说不上来。一切都合情合理,构图、人物、神态,都符合那个时代的特征。但我总觉得有一种……压抑感,从这张小小的、巴掌大的照片里滲透出来。空气仿佛是凝固的,每个人的身体都像被看不见的线给绷紧了,与其说是拍照,不如说是在进行某种肃穆的仪式。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后排一个女人的身上。她是我的曾祖母,这点我能从她站的位置判断出来。她站在曾祖父的身后,大部分身体被前面的人挡住了,只露出肩膀和头。她很高,或者说,她站得异常笔直,脖颈的线条绷得很紧,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脸。
和所有人的表情都不同,她没有那种紧绷的严肃。她的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挑起了一个弧度。那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微笑,更像是一个微笑的起始动作,一个刚刚被捕捉到的、即将绽放的瞬间。但这个瞬间,却被永远地凝固在了这张相纸上。她的眼睛看着镜头,或者说,看着我。黑白照片的色彩缺失,让她的瞳孔显得格外深,像两口小小的、幽深的井。
那抹微笑,和那双眼睛组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它不带任何暖意,纯粹是肌肉的物理性牵动。我盯着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酸,才把它和其他几张祖父年轻时的照片一起抽了出来,塞进了我的背包里。
我想,作为一种纪念,这总比那些祖父已经认不出的风景照要有意义得多。
(二)
回到我自己租住的公寓,已经是深夜。我把那张全家福从背包里拿出来,端详了片刻,然后用两个小磁铁,把它吸在了冰箱门上。公寓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偶尔会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我就着厨房昏黄的灯光,又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