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烬火微光

  费文典走的那天,巷口的老槐树像是遭了骤雨,碎金似的花瓣簌簌落了满地。风卷着花影扑到门扉上,又顺着门缝溜进来,缠着费左氏的裤脚打旋。她站在二进院的月亮门内,指尖攥着的素色帕子早被汗浸得发潮,帕角绣着的缠枝莲在湿意里洇开,倒像是哭花了的眉眼——这帕子原是苏苏姐姐绣绣的,当年绣绣总爱用藕荷色的丝线勾边,针脚松松软软,带着好似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媚,不像她自己绣活,总绷得太紧,像怕谁瞧出了破绽。

  

  她没哭,眼睫垂得低低的,遮住了眼底翻涌的东西。就像三年前替绣绣拜堂那天,红盖头落下时,她也没笑。那时喜娘把红绸花往她手里塞,指尖触到的绸缎滑得像水,她却攥出了满手的汗,直到拜完天地,才在新房里偷偷把那句"我不是绣绣"咽成了喉头的一粒沙。

  

  此刻看着费文典的蓝布小轿转过街角,轿帘被风掀起的瞬间,她分明瞧见他青布长衫下摆沾着的草屑——定是昨夜又去了后山,那是他和绣绣从前最爱去的地方。她张了张嘴,那句"早去早回"终究没说出口,只化作舌尖一点涩,像吞了片没泡开的茶叶。

  

  宁苏苏是三天后撞进她院子的。小姑娘像只刚出笼的雏雀,扎着的双丫髻随着跑动一晃一晃,鬓角别着的半开石榴花沾了晨露,红得快要滴下来。她手里攥着本卷了角的《新青年》,书脊磨得发白,边角却被仔细用线缝过,鞋上还沾着田埂的黄泥,印在青石板上,像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

  

  "左氏嫂子!"她脆生生地喊,声音撞在空荡的院墙上,又弹回来,惊得廊下晾着的蓝布衫晃了晃。那声喊像颗滚进枯井的石子,在费左氏心里漾开圈圈涟漪——绣绣从前也这么喊她,只是绣绣的声音更柔些,带着点撒娇的黏糊劲儿。

  

  费左氏正坐在廊下纳鞋底,听见声响便抬起头。目光先落在苏苏露着的半截手腕上——那上面没有宁家姑娘该有的银镯子,只有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帕子,边角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倒像极了当年绣绣未出阁时爱用的样式。绣绣那时总说戴镯子碍事,做活时净磕着,宁父说了她好几回,她还是偷偷把镯子摘下来,塞在妆匣最底层。

  

  费左氏的目光在那帕子上停了一瞬,又落回苏苏手里的书上。书皮上"新青年"三个字烫得发亮,她认得——费文典走前,书桌上就摆着这么一本。她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银针穿透粗布的声响在空院里格外清冽,"沙沙"地像春蚕在啃桑叶。

  

  "进来坐吧。"她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了檐下筑巢的燕子。指尖的银针不知怎的,竟在布面上扎偏了个小缝,她抿了抿唇,把那点歪扭的针脚藏进密密麻麻的线里,像藏起了心里那句没说出口的话——苏苏这性子,倒比绣绣更像只挣着要飞的鸟。

  谁都记得三年前那场祸事。绣绣与费文典自幼定亲,红帖换过,龙凤喜饼的模子早摆在灶房,只等秋收后三书六礼迎娶。可那年清明赶集,绣绣去买胭脂的空档,被流窜的马匪掳进了深山。宁家大哥提着砍刀追了半宿,鞋都跑掉一只,最后只在山坳拾到只绣着并蒂莲的鞋——那是绣绣亲手做的嫁妆,鞋头还沾着没干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