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家早不比从前。虽还是镇上数得着的大户,宅子占了半条街,可族里男丁或出洋或早逝,到文典这辈,竟只剩他一个男丁。费左氏是他长嫂,三年前丈夫病殁时,她过门刚半年,红孝布还没换下,就成了族人口中"克夫"的寡妇。偌大的宅院,白日里只有她和文典两个活人,夜里静得能听见院角石榴树抽新芽的声响。
绣绣出事的消息传来,文典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出来时眼窝陷得像两口枯井。族长们聚在祠堂三天三夜,烟袋锅敲得青石地面噼啪响。有人说该另寻亲事,可哪家愿把女儿嫁给未婚妻下落不明的男人?有人提让宁家给说法,宁家大哥红着眼眶跪在祠堂中央,磕得额头淌血:"我宁家对不起费家,可苏苏才十三,穿着开裆裤爬树掏鸟窝的年纪啊......"
议论声终是传到了费左氏耳里。那天她正在绣绣的牌位前烧纸钱,火盆里的纸灰被风吹得打旋,落在她素色孝鞋上。宁家大哥跟在族长身后进来时,她刚把一叠绣着鸳鸯的帕子扔进火里——那是绣绣托她绣的嫁妆。
"左氏......"宁家大哥声音发颤,这个土地主,此刻不敢看她的眼,"是宁家对不住你......可苏苏太小,她扛不起......"
费左氏没抬头,只看着火盆里蜷曲的火苗。她想起刚嫁过来时,丈夫还在,文典总跟在身后喊"嫂子",脆生生的。那时他说要考去北平,要带她和哥哥去看洋学堂。如今哥哥的牌位在祠堂最末,文典的婚事成了死结,而她这个"克夫"的寡妇,倒成了唯一的解语。
火盆里的纸灰又起了一阵旋,像极了她乱麻似的心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像落在雪地的棉絮:"我知道了。"
第二日清晨,她把丈夫的牌位擦得锃亮,又将文典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熨烫平整。推开房门时,晨光正漫过门槛,照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她深吸一口气,喉间涌上点涩——往后这费家的门楣,真要她一个寡妇来撑了。
起初的日子是浸在水里的沉默,连风穿过回廊都带着湿漉漉的闷。费左氏依旧是天不亮就起身,窗棂刚透进点鱼肚白,她已拎着扫帚立在天井里。竹扫帚划过青石板,"沙沙"声像春蚕啃着隔夜的桑叶,一下下扫净昨夜落下的槐花瓣。灶房的烟囱先冒出烟来,她总在粥锅里卧两个荷包蛋,一个盛给文典,另一个留在灶台上——那是从前给丈夫温着的,如今凉透了也没人动,她便自己默默吃掉,蛋白噎在喉头时,就多喝两口热粥。
偌大的宅院被她打理得像幅没上色的水墨画,青砖地缝里的草拔得干干净净,廊下的水缸永远盛着半满的井水,连窗台上的瓦盆都摆得齐齐整整。她绣活极好,指尖拈着银针在布面上游走,能把月光绣成流动的银辉,却从不碰并蒂莲的纹样。绣绷上永远是兰草、竹节,或是几竿瘦梅,针脚密得不透风,线色用得极素,青灰、石绿、月白,透着股疏离的韧劲儿,像她这个人,看着软和,骨子里却宁折不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