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审讯室——或者说,这间设施齐全的“安全屋”套间——的门在江屿身后沉重地合拢,自动落锁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声,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王峰最后那一眼复杂的注视,包含了太多东西:警告、审视、一丝未散的余怒,还有不易察觉的、对“武器”的期待。江屿全都接收到了,却懒得回应。合作达成,筹码交换,他现在是笼中困兽,也是即将被放出去撕咬的恶犬。

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恒定得令人窒息。没有窗户,只有冰冷的白炽灯光和无死角的监控探头。江屿站在房间中央,像一尊失去指令的杀戮机器,短暂的爆发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空洞。

他没有去看那张看起来柔软舒适的床,也没有碰冰箱里的食物和水。他只是缓缓走到房间角落,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身体顺着墙面滑落,最终蜷缩在地板上,双臂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势,与“蝰蛇”的代号格格不入。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耳朵捕捉着通风系统单调的嗡鸣,鼻子却仿佛还能闻到那丝若有若无、带着死亡气息的药草冷香。

鬼兰…

阿阮…

这两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疯狂撕扯,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胃部痉挛着,喉咙发紧。他死死咬住牙关,抑制住干呕的冲动。

她没死。

她竟然没死。

那个他亲眼看着坠入湍急的萨尔温江、被浑浊江水吞噬的身影…那个在他噩梦边缘徘徊了无数次的、带着温柔笑意的毒蛇…竟然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坤沙把她派来了。这意味着什么?老头子不仅是要清理门户,更是要一点一点碾碎他,折磨他,让他亲眼看着所在乎的一切在眼前腐烂、消亡,最后才给他一个痛快。

就像当年对待那些叛徒一样。鬼兰最擅长的“艺术”。

而今天面馆那一出…只是开场锣鼓。一份带着她独特“优雅”的死亡问候。

“咳…”江屿的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咳嗽,胸口闷痛得厉害。不是因为旧伤,而是那种熟悉的、被无形毒网层层缠紧、拖入深渊的窒息感,又一次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顶角落那个冰冷的摄像头,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挑衅的弧度。

看吧。 好好看着。 看着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他不需要伪装。王峰他们想要利用“蝰蛇”,就得先接受“蝰蛇”早已是一具被过去蛀空、随时可能崩溃的残骸。

时间在窒息般的寂静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钟头。套房内嵌的通讯器突然发出低沉的蜂鸣,打破了死寂。

江屿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

蜂鸣声固执地持续着。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向声音来源。顿了片刻,他才撑起虚软的身体,踉跄着走过去,按下了接听键。

“江先生。”是王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沈念安女士要求与你通话。经过安全评估,可以给你们五分钟。线路已加密并录音。”

姐姐…

江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酸又痛。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几秒的电流杂音后,沈念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明显的颤抖和哭腔,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阿屿…?”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姐。”江屿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它听起来正常一点,“我没事。你们…还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极力抑制的、破碎的吸气声。

“我们…我们没事…”沈念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警察…那些穿防护服的人…说暂时安全…让我们待在楼上…阿屿…那个盒子…那个女人…她到底…”

“一个疯子。”江屿打断她,语气刻意放得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那只是不值一提的骚扰,“冲我来的。已经处理了。你们别怕,听他们的安排,很安全。”

他不能让她知道鬼兰,不能让她知道那盒子里的东西有多致命,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恐惧只会让她更危险。

“处理了?”沈念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后怕,“怎么处理?!那东西…那东西杀了他们的一个人!就一瞬间!猫死了!花都枯了!如果我当时打开了…如果爹娘…”

她的声音被哽咽打断,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江屿的心像是被凌迟。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没有如果。”他的声音冷硬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训斥的味道,“你做得很好,没打开,还带着他们跑上了楼。很聪明。这事过去了,别再想。”

“过去了?”沈念安像是被他的冷漠刺痛,哭声停了一瞬,随即带上了一丝愤怒,“阿屿!那到底是什么?!那些警察如临大敌!他们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你到底惹了什么人?!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走的!你答应过我的!”

她的质问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江屿闭上眼,承受着。

“我没走。”他哑声道,“只是在配合他们…解决麻烦。解决完了就回去。”

“解决?怎么解决?用你身上那些伤去解决吗?!”沈念安的情绪有些失控,“阿屿!你告诉我实话!那个叫‘阿阮’的女人!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她认识我!她是不是…是不是和那张照片…”

江屿的呼吸猛地一窒!照片?!她看到了什么?!日记里果然…

“什么照片?”他立刻打断她,声音陡然变得锐利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姐!你听着!忘了那个女人!忘了那个名字!忘了所有不相干的事!那都跟你没关系!听到没有?!”

他的严厉和急切反而像是一种证实。电话那头的沈念安吸了一口冷气,沉默了。几秒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平静得让人心慌。

“好。我不问。”她轻轻地说,每个字都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阿屿,你记得你回来那天,下着雨,我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江屿一怔。雨巷重逢那天的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冰冷的雨水,她颤抖的手,滚烫的眼泪,还有那句…

“我说,”沈念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弟弟,是家人。这句话,永远算数。”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和固执:“所以,阿屿,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累了,疼了,害怕了…记得家里还有人…能给你煮碗面。”

“……”

江屿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淤泥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鼻腔酸涩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他猛地抬手,用手背狠狠蹭过眼睛。

“嗯。”良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沙哑得不成样子。

“面馆…我会看好。”沈念安的声音重新带上了力量,仿佛那句承诺给了她支撑,“爹娘和念平念禾,我也会照顾好。你…早点回来。我给你卧两个荷包蛋。”

“……好。”

“时间到了。”王峰冰冷的声音切了进来,打断了这短暂却沉重的温情。

通讯被干脆利落地切断。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江屿依旧保持着握着听筒的姿势,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抽空灵魂的雕像。许久,他才缓缓放下手臂,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姐姐…

家…

荷包蛋…

这些遥远而温暖的词汇,此刻却像烧红的针,一根根扎进他冰冷坚硬的心脏,带来尖锐而陌生的剧痛。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黑暗和血腥,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可这突如其来的、笨拙却坚定的温暖,却险些击碎他层层的伪装。

不能。

他不能沉溺。

鬼兰来了。坤沙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至亲之人的脖子上。

温暖是奢侈的,也是致命的软肋。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脆弱和痛苦如同潮水般褪去,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麻木覆盖。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残留着一丝尚未熄灭的、疯狂燃烧的决绝。

他走到房间唯一的桌子前,拿起王峰留下的纸和笔。不再是之前回忆线索时的凝重,他的动作变得飞快,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近乎刺耳的声响。他不再仅仅列出名字和地点,而是开始勾勒细节,肮脏的交易,隐秘的接头方式,坤沙核心圈子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癖好和弱点…甚至包括一些,他原本打算带进坟墓里的、关于“影子”更高层人物的模糊猜测和无法证实的线索。

他写得很快,字迹狂放潦草,仿佛要将灵魂里所有的黑暗和污秽都倾倒出来。

每写下一个名字,每揭露一桩罪行,都像是在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挖下一块肉。但他毫不停顿。

快了。

就快结束了。

等把这些该死的、肮脏的一切都交给那些冠冕堂皇的人,等借他们的手把坤沙和鬼兰彻底碾碎…

他就可以…

笔尖猛地顿住。

就可以怎么样?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光滑桌面上反射出的、自己扭曲模糊的倒影。

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

真的…还能回去吗?

回到那个有着温暖灯光、骨头汤香气和姐姐唠叨的面馆?回到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躺椅?

他配吗?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颗融化又凝固的麦芽糖的触感,黏腻的,冰冷的。

像他永远无法摆脱的过去。

像他永远无法抵达的将来。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将桌上写满罪证的纸揉成一团,又狠狠抹开,继续往下写。

眼底,最后一丝微光寂灭。

只剩下属于“蝰蛇”的、冰冷的、赴死般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