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安全屋的门再次打开时,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透过高窗洒进走廊,在地面投下冰冷方正的光斑。江屿站在门口,眯了眯眼,不适应这过于正常的光线。

他换上了一身王峰派人送来的黑色作训服,布料硬挺,摩擦着皮肤,带着一股仓库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尺寸勉强合身,但裹在身上,像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紧绷而别扭。他宁愿穿回那身沾着面馆油烟味的旧衣服。

王峰站在走廊对面,同样一身作战服,正低头看着腕表。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江屿全身,最后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睡得怎么样?”王峰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例行公事。

江屿没搭理这废话,径直走过去,活动了一下脖颈,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地图。最新卫星图。边境巡逻队排班表。还有,”他顿了顿,“班洪老寨近三个月所有进出人员的排查记录,尤其是生面孔。”

要求直接,甚至带着点命令的口吻。王峰看了他一眼,没计较,朝旁边一偏头:“指挥室。”

指挥室里弥漫着熬夜和浓咖啡的味道。巨大的电子屏占据了整面墙,上面分割显示着缅甸边境的卫星地图、地形图、实时气象数据流。几个技术人员眼窝深陷,还在忙碌地敲击键盘。

江屿一进来,目光就锁定了主屏幕上班洪老寨周边的地形渲染图。他走过去,无视了其他人投来的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手指直接点在屏幕上一条几乎被植被覆盖的浅沟。

“这里。雨季冲刷出来的干沟,地图上没标。能避开正面坡度的主要雷区和哨卡视线。”他的指尖沿着一条扭曲的路径向上移动,划过陡峭的岩壁和密林,“从这里攀上去,比常规路线节省至少四十分钟,而且背阴,傍晚以后热成像效果差。”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忍不住开口:“这坡度超过七十度,而且岩体风化严重,攀爬风险极大,我们评估过…”

“所以你们的人上不去。”江屿打断他,语气平淡,甚至没看那人一眼,手指又点向山寨侧后方一片不起眼的缓坡,“这里,看着好走,底下是沼泽淤泥,一脚下去能没到大腿根,而且是寨子里的生活污水排放区,味道能传三里地,藏不住人。”

技术员噎住了,脸色一阵青白。

王峰挥挥手,示意技术人员照做记录,自己走到江屿身边:“你的意思是,放弃常规渗透路线,走这条‘捷径’?”

“不是‘你们’走。”江屿纠正他,目光依旧没离开地图,手指快速而精准地圈出几个点,“是我。你们的人,分三组,提前四十八小时在这几个位置建立隐蔽观测点。携带远程监听和信号干扰设备。任务只有两个:确认坤沙是否进入预设伏击圈,以及,在我得手或失手后,阻断任何可能的外围增援。不准靠近寨子三公里内。”

“你要单独行动?”王峰皱眉。

“人多死得快。”江屿终于侧过头看了王峰一眼,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鬼兰在附近。你们的人,不够她塞牙缝。”

提到鬼兰,指挥室里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度。

“我们需要活口,或者至少是确认死亡的清晰影像证据。”王峰强调。

“看情况。”江屿的回答毫无诚意,视线又回到了地图上,手指敲了敲坤沙母亲墓地所在的那个山头,“这老狐狸迷信,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在他娘坟头动土搞太大动静。核心护卫不会超过八个,应该分散在墓穴下方这个区域的几个隐蔽火力点。”

他在屏幕上画出几个小圈:“制高点在这里,视野覆盖最好,但也是最先被清理的位置。傻子才占那里。”他的手指移向侧面一个更不起眼、甚至有些凹陷的岩石区,“这里。侧逆光,下午以后阴影最深,乱石能有效干扰红外和声波探测。距离墓地中心…四百二十米左右。风速、湿度、科里奥利力…”他报出一串数据,语速很快,“需要一支改装过的M24或者同级别,子弹用这个规格的定制穿甲弹头,装药量增加百分之五,弹壳…”

他突然停住,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调子:“…算了,你们有什么就用什么。凑合也行。”

指挥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几个技术人员看着他的眼神已经变了,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那些数据、那些判断,流畅得像呼吸,残酷得像本能。

王峰深深看了江屿一眼,对下属道:“按他说的准备武器。要最好的,不是‘凑合’的。”

命令下达,下面的人立刻忙碌起来。

江屿似乎对后续的安排失去了兴趣,走到角落一张空着的行军床边坐下,从作训服上衣口袋里摸出那个装着麦芽糖的小油纸包。他没打开,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眼神放空,盯着地面某一点。

王峰处理完几个细节,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厚重的平板电脑:“你要的班洪人员流动记录。筛查工作量很大,情报组还在…”

江屿接过平板,直接打断:“不用他们。”

他解锁屏幕,手指在触摸板上飞快地滑动,页面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向下滚动。他的目光几乎不聚焦,像是在快速浏览一堆无意义的符号。王峰站在旁边,看着他这种非人的浏览速度,眉头越皱越紧。

突然,江屿滑动的手指猛地停住。页面向下滚动的惯性还没完全消失,但他的视线已经牢牢锁定了密密麻麻记录中的某一行。

那是一条关于一周前,一个境外“民俗研究”小组进入班洪的报备记录。人数三人,手续齐全。带队人的名字是个常见的缅甸化名,附带的身份证号扫描件也看不出问题。

江屿的指尖点在那个带队人的名字上,然后缓缓上移,点开了附件里一张模糊的、几乎是背景板的团体合影一角。他將那极小的一块区域放大、再放大,直到像素格粗糙得几乎无法辨认。

那是一个女人的侧影背影,穿着宽松的当地服饰,带着宽檐帽,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小截下巴和脖颈的线条。

毫无特征。

江屿却盯着那模糊的一小块看了足足十秒。然后,他放下平板,身体向后靠去,闭上眼睛,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怎么了?”王峰立刻问。

“她进去了。”江屿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谁?鬼兰?”王峰心头一凛,“你确定?这记录我看过,没什么异常…”

“她改了习惯。”江屿依旧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颗糖,“她以前从不碰别人碰过的东西,包括身份。现在用了。说明她时间紧,或者…坤沙催得急。”

他睁开眼,看向王峰,眼底一片沉寂的冷:“你们的筛查,筛不掉她。她就像水,会从任何缝隙里渗进去。”

王峰脸色凝重:“如果她已经在了,你的行动…”

“照旧。”江屿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她在了更好。省得我到处找。”

“但风险…”

“风险是我该考虑的事。”江屿站起身,把平板塞回王峰手里,“武器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两小时内。”

“太慢。一小时。另外,”江屿顿了顿,“给我姐打个电话。现在。”

王峰看了看表:“这个频率不合规矩。而且刚刚才…”

“规矩?”江屿扯了下嘴角,没什么笑意,“要不你们自己玩?”

王峰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对旁边人点了点头。

加密电话很快接通,递到江屿手里。

“喂?”沈念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紧张,背景音里隐约有面馆熟悉的嘈杂和沈国栋的吆喝。

“姐,”江屿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懒散了点,“我这边还得忙几天。店里…没事吧?”

“没…没事。”沈念安似乎松了口气,又有些疑惑他专门打来就问这个,“就是…早上来了几个生面孔,说是消防检查的,看了好久才走。爹还说奇怪,没接到通知…”

江屿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但声音依旧平稳:“嗯,例行公事吧。最近天干物燥,注意点也好。我可能…暂时联系不方便。你们顾好自己就行,别瞎想。”

“知道了。你…”沈念安的话还没说完。

江屿已经干脆地打断:“挂了。忙着呢。”

通讯切断。

他把电话扔还给旁边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就朝武器准备室走去。

王峰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刚才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消防检查?他立刻对下属低声吩咐:“查一下今天上午谁去沈家面馆做了消防检查!立刻!”

江屿走进武器准备室,目光扫过桌上已经摆放好的几个长条武器箱。他径直走过去,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一支拆卸状态的狙击步枪,枪管黝黑,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的枪身,动作熟练地开始检查每一个部件,校準瞄具。他的眼神专注,手指稳定,仿佛触摸的是情人的肌肤。

所有的犹豫、空洞、甚至那刻意维持的懒散,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精准。

像一把彻底出鞘的刀,只为杀戮而生。

饵已放出。 刀已磨利。 陷阱,只待猎物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