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七月,京都热得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
美术学院家属楼那排灰扑扑的红砖楼,墙皮被晒得发白,连院儿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
沈念安蹲在自家窗台下,正用块破布蘸着井水擦窗台。
十八岁的姑娘,刚高中毕业没多久,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额前碎发被汗湿了,贴在脑门上。她穿件洗得发浅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细瘦却结实的小臂——常年干活的缘故,手上带着点薄茧,却不影响那双手的秀气,指尖甚至还留着点画画时蹭上的、洗不掉的颜料印子。
“念安!念安在家不?”
院门口传来张大妈大着嗓门的喊声,沈念安直起腰应了声“在呢”,拍了拍手上的灰往门口走。
张大妈是家属楼的片儿长,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点为难的神色:“刚从邮局取的,看着像……下放通知书。”
沈念安的心“咯噔”一下,伸手接过来。
信封右上角印着“革命委员会”的红章,摸着硬邦邦的。她指尖有点抖,拆开时,里面那张印着宋体字的纸“飘”了出来,落在地上。
弯腰捡起来,目光扫过“沈念安同志”几个字,再往下看——“经研究决定,派你前往黑龙江省靠山屯红星大队石德村插队落户,望接此通知后三日内办理相关手续,按时报到……”
黑龙江。
靠山屯。
沈念安捏着纸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那地方她听过,远得很,坐火车得熬好几天,冬天冷得能冻掉耳朵,村里人靠种玉米和土豆过活,日子苦得很。
她不是怕苦。
这几年,她跟着母亲,啥苦没吃过?
只是……她走了,母亲怎么办?
“唉,这孩子。”张大妈看着她发白的脸,叹了口气,“我知道你难,可这是上面的安排,咱也没法子。你妈那边……你多宽宽她的心。”
沈念安点点头,没说话,声音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张大妈又安慰了两句,叹着气走了。
沈念安捏着那张通知书,站在院儿里没动。老槐树上的知了叫得震天响,吵得人心里发慌。
她想起十年前。
1966年,父亲沈修文还是美术学院的教授,家里总摆着画架和颜料,空气里都飘着松节油的味道。母亲苏婉清在附中教语文,说话温温柔柔的,总爱给她念诗。
那时的日子,是甜的。
可后来,父亲被下放到河南改造,家里的画架被搬走,书被烧了,母亲也丢了工作。
十年光景,母女俩就靠着母亲缝补浆洗、糊火柴盒挣的那点钱过活。
家里的粮本永远是瘪的,肉票、布票更是稀罕物,她长这么大,除了过年,几乎没尝过饱饭的滋味。
可就算这样,母亲总把最好的留给她。上个月她高中毕业,母亲偷偷用攒了半年的布票给她做了件褂子,就是她身上这件。
想到母亲,沈念安心里更沉了。
她转身往屋里走,脚步放得很轻。
屋里暗沉沉的,窗户关着,拉着旧窗帘。靠里的土炕上躺着个人,是苏婉清。
听到脚步声,苏婉清动了动,掀开眼皮看过来,声音哑得很:“是念安回来了?刚才听着有人喊你。”
“是张大妈,送了点东西。”沈念安把通知书往身后藏了藏,走过去坐在炕边,伸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没发烧,才松了口气。
苏婉清的脸色白得像纸,右小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垫着。
那是七天前,7月1日那天出的事。
那天母亲被拉去批斗,站在高台边上,不知被谁推了一下,直直摔了下来。
送到医院,医生说是右小腿粉碎性骨折,必须手术,不然这条腿可能就废了。
可手术费,要两百块。
两百块。
对现在的她们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这几天,沈念安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床底下的旧木箱,墙角的破罐子,母亲缝衣服的针线笸箩,甚至连父亲留下的几本被撕掉封面的旧书里都翻了,最后只凑出三张一元的,还有几个一分两分的钢镚儿,加起来总共三块零七分。
这点钱,连拍个片子都不够。
“妈,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点水。”沈念安起身想去拿桌上的搪瓷缸。
苏婉清却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藏在身后的手上,轻声问:“张大妈送的啥?是不是……下乡的通知?”
沈念安身子一僵,没瞒住。
她低下头,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颤:“是……让去黑龙江,三日内就得办手续。”
苏婉清的手猛地收紧,眼里涌上泪,却没掉下来。她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又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树上知了"吱——吱——"地叫,一声声锯在人心上,火辣辣的。
“妈没事。”过了好一会儿,苏婉清才开口,声音哑得更厉害了,“你去收拾东西吧,黑龙江那边冷,把你那件厚棉袄带上。我这腿……我这腿在家养养就行,说不定慢慢就好了,不用手术。”
沈念安怎么会信。
那天医生说得清楚,必须手术,拖不得。
她抬起头,看着母亲强装出来的平静,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
她不能走。
她走了,母亲一个人在家,腿没人管,饭没人做,说不定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可她不走,行吗?
下乡是任务,不去就是抗命,后果更严重。
而且……就算她留下,母亲的手术费怎么办?那两百块,像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沈念安站起身,走到屋角那个旧木箱旁,蹲下来,把那张下乡通知书塞进箱底,压在几件旧衣服下面。
她得想办法。
一定得想个办法。
既能不去下乡,又能凑够母亲的手术费。
可办法在哪儿呢?
她才十八岁,没权没势,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能有什么办法?
沈念安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窗外的知了还在叫,热风吹得窗帘轻轻晃。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正站在人生的悬崖边,往前一步是茫茫未知的下乡路,往后一步是母亲亟待救治的腿,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绝境。
到底该怎么办?
她实在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