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沈念安才迷迷糊糊合了眼。
梦里全是黑龙江的雪,白茫茫一片,冷得她缩脖子,转头又看见母亲抱着腿坐在炕沿上哭,眼泪砸在地上,碎成小冰碴。
“妈!”
她猛地坐起来,心口跳得发慌,窗外天刚蒙蒙亮,槐树叶影在窗纸上晃,像谁的手在轻轻挠。
苏婉清被她吵醒,轻声问:“咋了?做噩梦了?”
“没有。”沈念安揉了揉眼睛,凑到炕边摸母亲的腿,“妈,夜里疼得厉害不?我给你揉揉脚踝。”
石膏裹到膝盖,只能揉着没受伤的地方。苏婉清拍了拍她的手:“不疼,你再睡会儿,天还早。”
沈念安没动。
她知道母亲是硬撑。那天医生说,骨折处若没接好,夜里准疼得睡不着,只是母亲从不喊,怕她揪心。
她蹲在炕边,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鼻子发酸。
得挣钱。
得赶紧把手术费凑齐。
可去哪儿挣?
她想起前阵子帮巷口王奶奶缝棉衣,缝一件给五分钱,她熬了三夜缝了四件,才换两毛钱,买了半斤玉米面。两百块,要缝多少件棉衣?要熬多少个夜?
三日内就得去办下乡手续,哪里等得及。
正愁得发愣,院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接着是脚步声,还带着熟悉的搪瓷缸碰撞声。
“念安?在家不?”是徐阿姨的声音。
徐阿姨住在隔壁院,丈夫在部队当参谋,人热心,这几天常来看看苏婉清,有时还端碗热粥过来。
沈念安赶紧应着去开门。
徐阿姨挎着个竹篮子,手里端着碗鸡蛋羹,见了她就笑:“刚蒸好的,给你妈补补。”
进了屋,徐阿姨把鸡蛋羹递给苏婉清,又坐下来唠了两句家常,目光在沈念安脸上转了转,叹口气:“我知道张大妈给你送通知书了,这事儿……难办。”
沈念安低下头,没说话。
苏婉清接过话:“不怪别人,怪我们家这情况……念安这孩子命苦。”
“别这么说。”徐阿姨摆摆手,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婉清,念安,我这儿倒有个主意,就是……得你们自己拿主意。”
沈念安和苏婉清对视一眼,都愣了。
徐阿姨搓了搓手,像是在斟酌话怎么说:“我丈夫单位有个战友,姓霍,叫霍沉舟,是个师长,三十出头,人正派,就是……情况有点特殊。”
她顿了顿,看了眼沈念安:“他前两年跟媳妇离了,媳妇是文工团的,叫柳菁菁,听说嫌部队日子清苦,跟人走了,留下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苏婉清吃了一惊。
“嗯。”徐阿姨点头,“老大七岁,叫霍铮,是个男孩,性子硬邦邦的,跟小大人似的,心里记挂他妈,对旁人防备重;老二也是男孩,五岁,叫霍嵘,胆小,不爱说话,就喜欢蹲在地上看虫子;老三是丫头,三岁,叫霍玥,软乎乎的,就是爱哭闹,黏人。”
沈念安听得发懵,不明白徐阿姨说这些干啥。
徐阿姨又开口,声音更低了:“霍师长这两年又当爹又当妈,忙得脚不沾地,他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也帮衬不上。前阵子跟我丈夫念叨,说想找个本分姑娘,能好好照顾孩子,撑起这个家。”
说到这儿,她看向沈念安,眼神恳切:“念安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勤快、懂事,模样也周正。要是……要是她愿意跟霍师长处处,结了婚,情况就不一样了。”
沈念安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敲了一棍。
结婚?
跟那个素不相识的霍师长?
她才十八岁啊。
苏婉清也急了:“徐姐,这咋行?念安还小,而且……而且对方还有三个孩子,这嫁过去是当后妈啊。”
“我知道我知道。”徐阿姨赶紧摆手,“我不是逼着孩子,是这事儿对你们家实在是个出路。霍师长说了,只要结了婚,婉清你的手术费、住院费,他全包,一分不用你们掏。”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沈念安和苏婉清都没出声。
徐阿姨又接着说:“不光这个,他每个月给念安三十块生活费,部队的粮本也交给念安管,还能给念安办军属证明——有了军属证明,就不用下乡了,这家属院的房子也能给你们一间住,往后日子有个依靠。”
三十块。
不用下乡。
手术费全包。
每一条,都戳在她们最急需的地方。
沈念安攥着衣角,指尖冰凉。
她知道徐阿姨是好意。在这难肠的时候,能有人递这么个话,已经是天大的情分。
可……嫁给一个大她十五岁的男人,还是三个孩子的后妈。
她想起刚才徐阿姨说的,老大霍铮防备重,老三霍玥爱哭闹。她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怎么去照顾三个对她有敌意的孩子?
而且,那是结婚啊。
是一辈子的事。
不是买根针、打瓶酱油,能随便应下的。
苏婉清也犯了难,看着徐阿姨,又看看女儿,嘴唇动了动:“徐姐,这……这太委屈念安了。”
“委屈是真的,可活路也是真的。”徐阿姨叹了口气,“婉清你想想,你这腿拖不得,念安要是下乡了,你一个人咋办?霍师长那人我知道,虽说是冷面,可心善,说话算话,绝不会亏了念安。”
她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递过来:“这是霍师长的照片,你们看看。”
沈念安犹豫着接过来。
照片是黑白的,边角有点磨毛。上面的男人穿着军装,站在营房前,身姿笔挺,眉眼周正,就是表情严肃,没笑,眼神里带着股军人的硬朗,看着确实不像个随和的人。
可那双眼睛,很亮,透着股正直劲儿。
“我跟霍师长提了你们家的情况,他说愿意见见念安。”徐阿姨拿回照片,“就明天上午,在街口的老槐树下,他有空过来一趟。你们要是愿意,就去见见;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咱再想别的办法。”
话说到这儿,徐阿姨也没多留,又嘱咐了苏婉清几句注意身体,就挎着篮子走了。
屋里又静下来。
树上的知了“吱——吱——”地叫,比昨天更吵了些。
苏婉清拉过沈念安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念安,你别听我的,你自己拿主意。妈知道这委屈,你要是不愿意,咱就不答应,大不了……大不了妈这腿不治了。”
“妈!”沈念安打断她,眼眶红了,“说啥呢,腿咋能不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老槐树下,有几个孩子在追着玩,笑声清脆。
阳光照在地上,暖烘烘的,可她心里却像揣着块冰。
去见吗?
见了,就可能要答应这桩婚事。
不见,母亲的腿怎么办?她的下乡怎么办?
那张黑白照片上,霍师长严肃的脸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还有想象中那三个孩子的模样,老大防备的眼神,老三哭闹的样子,都像针一样扎着她。
这哪里是结婚。
这分明是场交易。
用她的青春,换母亲的腿,换一个不用下乡的名额。
可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选吗?
沈念安望着窗外的天,蓝得晃眼,却找不到一丝能透气的缝。
明天上午,街口的老槐树下。
去,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