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口回来,沈念安脚步发沉。
进了屋,苏婉清正歪着身子看窗纸,听见动静立刻回头,眼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见着了?霍师长……人咋样?”
沈念安把徐阿姨说的、霍沉舟讲的,拣着实在的跟母亲说了。没提被查的事,只说对方答应全包手术费,给生活费,还能办军属证明。
苏婉清听完,沉默了好半天,伸手摸了摸沈念安的头发,指尖发颤:“是妈拖累你了。”
“妈说啥呢。”沈念安赶紧按住母亲的手,怕她动了伤腿,“这事儿我还没咋想呢,不急。”
话是这么说,心里那根弦却绷得紧紧的。
那天下午,医院真来人了。是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跟着个挎军包的警卫员,说霍师长打过招呼,让明天就把苏婉清转去部队医院,手术安排在后天上午,主刀的是军区有名的骨科大夫。
警卫员还放下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两斤红糖、一包麦乳精,还有几块印着“上海”字样的奶糖。
都是这年头稀罕的东西。
苏婉清看着那些东西,眼圈红了,拉着警卫员的手连声道谢,话都说不连贯。
警卫员笑着摆手:“阿姨您别客气,霍师长交代的。明天我来接您去医院,车就在院儿外等着。”
人走后,屋里静得很。
苏婉清捏着块奶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米白色的糖块,她没舍得拆,递到沈念安手里:“你吃,小时候你爸带回来过,你那时候馋得紧。”
沈念安没接,把糖塞回母亲手里:“您留着,等手术完了补身子。”
她转身去灶房烧火,想煮点玉米糊糊当晚饭。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脸发烫。她蹲在灶前,看着跳动的火光,心里像翻江倒海。
霍沉舟连后续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他信她会去,或者说,他笃定她没别的选。
十八岁。
她总觉得,十八岁该有点不一样。
去年高中毕业时,她偷偷画过张画:画里是美院的校门,她背着画板站在门口,阳光落在肩上,暖烘烘的。那是她偷偷藏的念想——等父亲回来,等日子松快了,她想考美院,像父亲一样画画。
可现在,那念想被压在箱底,蒙了层灰。
要是没这场事,她或许就下乡了。去黑龙江的屯子里,跟着老乡种庄稼,晚上在土坯房里就着油灯看书,等政策变了,说不定还能考大学。
就算苦,也是自己的路。
可现在呢?
要嫁给一个大十五岁的男人。
他是师长,是好人,可他不爱她,她也不了解他。这场婚事,更像场明码标价的交换——她给他当媳妇、带孩子,他给她母亲治病、给她一条不用下乡的路。
还有那三个孩子。
七岁的霍铮,听说对亲妈感情深,她这个后妈上门,怕是得受不少冷眼;五岁的霍嵘胆小,她得怎么哄才能让他不躲着;三岁的霍玥爱哭闹,夜里怕是睡不安稳。
她连恋爱都没谈过,就要当三个孩子的妈。
想想就觉得委屈。
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抬手抹了把脸,把泪意憋回去。
不能哭。
哭了也没用。
她想起十岁以前的日子。
那时候父亲还在家,家里有大书架,摆着他的画,母亲总在灯下备课,偶尔抬头冲她笑。邻居见了她,都喊“沈教授家的念安”,语气里带着客气。
后来父亲下放,一切都变了。
母亲被批斗时,有人朝她扔烂菜叶;她去粮站买粮,售货员见了粮本上的名字,总爱少给半斤;去年冬天母亲咳得厉害,她去药店想买点甘草片,店员瞥着她说“成分不好的人,别来占公家便宜”。
近十年的穷,十年的白眼,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不怕穷,怕的是母亲受委屈,怕的是看着母亲疼得睡不着却没钱治病,怕的是自己连保护母亲的本事都没有。
霍沉舟给的条件,是她能抓住的、最实在的浮木。
晚上躺在母亲旁边的小床上,沈念安翻来覆去睡不着。
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投出条银亮的线。她睁着眼,看着屋顶的梁木,心里两个声音在打架。
一个说:“你才十八岁,别这么傻,再等等,说不定有别的办法。”
另一个说:“等什么?等母亲的腿废了?等自己被拉去下乡?霍沉舟说话算话,这是唯一的路。”
一个说:“当后妈多苦啊,三个孩子呢,要是他们不待见你,霍沉舟也不护着你,往后日子咋过?”
另一个说:“苦也比看着母亲遭罪强。你勤快,懂事,好好带孩子,总会好的。”
这两个声音吵了一夜,天快亮时,沈念安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接下来两天,日子过得像按了快进键。
母亲转去部队医院,病房是单人的,有护士照顾,比家里舒坦多了。医生来查房时说,手术条件都备齐了,就等后天开刀。
警卫员小张天天来一趟,问有没有要帮忙的,还送来些白面和细粮,说霍师长交代的,让她别亏着自己。
家属院里的邻居也听说了动静,有人来问,沈念安只含糊着说“托了个熟人帮忙”,没敢说结婚的事。
时间一点点往前挪,离霍沉舟说的“三日后早上八点”越来越近。
第三天早上,沈念安醒得早。
她坐在床边,看着母亲睡着的脸——这两天母亲能睡安稳了,眉头也舒展了些。她轻轻帮母亲掖了掖被角,心里慢慢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她走到院儿里,蹲在老槐树底下。
树影落在她身上,凉凉的。她拔了根草,放在手里扯着玩,草叶被扯成一缕缕的,像她纠结的心。
十八岁的青春,谁不想要自由,想要念想?
可比起这些,母亲的腿,母女俩能安稳活下去,更重要。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往居委会的方向走。
开介绍信,得去居委会盖章。
脚步还是有点犹豫,心里还是有点疼,可方向没再偏。
只是走到居委会门口,她又停住了。
手放在口袋里,攥着那张霍沉舟写的地址纸条,指节发白。
真要迈进去吗?
迈进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云很淡,风很轻,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安稳的午后。只是这一次,她得自己选一条路,一条难走,却可能能护住母亲的路。
门就在眼前,推,还是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