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阳光白得晃眼,炙烤着军区大院边缘这处安静的小院。
前院几块还算平整的青砖,被晒得滚烫,成了霍玥临时的“王国”。
她正认认真真地给她的布娃娃——一个穿着褪色花布裙,头发用旧毛线扎成两个小揪揪的伙伴——安排一场隆重的“下午茶”。
几片刚摘的、边缘微卷的树叶是盘子,几颗从墙根捡来的小石子是点心,霍玥小嘴里还煞有介事地模拟着倒水的“咕嘟”声。
“娃娃,喝水水,不烫哦。”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叶子,凑到娃娃嘴边。
院墙那边,突然爆发出几个男孩子追逐打闹的嬉笑声,夹杂着夸张的怪叫,越来越近。
霍玥下意识地抱紧了娃娃,小身体往院墙的阴影里缩了缩。
“虎子!你往哪儿跑!”一声粗嘎的叫喊刚落音,一个晒得黝黑、像小牛犊般壮实的男孩“嗖”地一下翻过了那道低矮的土坯院墙,稳稳落在霍玥家的前院里,带起一阵尘土。
是离他们院子五六米远,另外一个院子的王家虎子,家属院里出了名的皮猴儿。
霍玥吓得往后一退,小屁股坐到了青砖上。
虎子眼睛贼尖,一眼就盯上了霍玥怀里的布娃娃,那娃娃虽然旧,但洗得干干净净,小裙子还挺别致。
“嘿,这破娃娃有啥好玩的?给我瞧瞧!”他不由分说,两步蹿过来,大手一捞,就把娃娃从霍玥怀里抢了过去。
“我的!”霍玥急了,小脸瞬间涨红,爬起来就去够,“还给我!”
虎子仗着个子高力气大,把娃娃举过头顶,得意地晃着:“不给不给就不给!有本事来抢啊!”他一边逗弄霍玥,一边嬉皮笑脸地做着鬼脸。
霍玥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跳着脚去抓。虎子一边躲,一边故意把娃娃在霍玥面前晃来晃去。争抢间,只听“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虎子愣愣地看着手里。布娃娃的一条手臂,连着半边肩膀的布料,被他生生扯断了!断口处粗糙的线头呲着,里面的棉花都露了出来一小团。
霍玥也呆住了,她看着自己心爱的伙伴突然“残废”了,那条软软的布手臂耷拉在虎子手里,像个被丢弃的破布条。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委屈和惊恐像海啸般淹没了她。
“哇——!!!!!”
惊天动地的哭声猛地爆发出来,像撕裂了夏日闷热的空气,瞬间穿透了整个小院,甚至惊飞了附近树上歇脚的麻雀。
霍玥一屁股坐倒在地,小手指着虎子手里那截断臂和残破的娃娃主体,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都在发抖:“坏!坏!娃娃…娃娃疼…哇啊啊啊——!”
哭声如同警报,厨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沈念安手里还沾着洗碗的水渍,脸上带着惊愕冲了出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霍玥,顺着她颤抖的小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虎子手里那截断臂,还有他脚边地上那个“身负重伤”、棉花外露的布娃娃主体。
一股火气“腾”地直冲沈念安脑门!心疼霍玥的委屈,更愤怒虎子的蛮横!那娃娃是霍玥唯一的、宝贝的伙伴!
她几步冲到霍玥身边,先把哭得直抽噎的小人儿用力抱进怀里,轻拍着后背安抚:“玥玥不哭,不哭啊,阿姨在呢。”然后,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猛地射向还捏着断臂、有点发懵的虎子。
沈念安认出孩子是李嫂子家的皮猴子虎子。
“虎子!”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你干的?”
虎子被她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断臂往身后藏,梗着脖子强辩:“谁…谁让她不给我玩的!我就轻轻扯了一下…谁知道它那么不结实……”
“轻轻扯了一下?”沈念安抱起还在抽噎的霍玥,走到虎子面前,弯腰捡起地上那个残破的娃娃身体,又伸出手,“拿来!”
她的眼神太有压迫感,虎子不情不愿地把那截断臂递了过去。
“走。”沈念安一手抱着哭得一抽一抽的霍玥,一手拿着娃娃的“残骸”,声音斩钉截铁,“找你妈去!”
虎子家的院门敞着,院子里,虎子妈李嫂子正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大木盆,里面泡着满满一盆脏衣服,她正用力地搓洗着,肥皂沫子溅得到处都是。
“李嫂子!”沈念安抱着霍玥,站在院门口喊了一声。
李嫂子抬头,看到沈念安和她怀里哭得眼睛红肿的霍玥,还有她手里那个明显坏了的布娃娃,眉头就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带着点不耐烦:“哟,沈家妹子,这是咋了?孩子们闹着玩呢,咋还抱着找上门了?”
她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语气带着护短的理所当然,“小孩子家家的,磕磕碰碰抢个东西,多正常啊!别这么较真儿。”
沈念安把霍玥小心地放下地,让她靠着自己腿站着,然后把娃娃的身体和断臂一起举到李嫂子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韧劲儿:“李嫂子,您看看。虎子抢了玥玥的娃娃,还把这手臂生生给扯断了。这不是磕碰,这是故意弄坏的。”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有些尴尬的李嫂子,语气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小孩子不懂事,抢东西、弄坏东西,这确实常有。可正因为不懂事,才更需要我们大人教。教他们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教他们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抢;教他们弄坏了别人的东西,要道歉,要负责!这是规矩,也是做人的道理。”
沈念安把断臂娃娃往前递了递:“娃娃是玥玥的宝贝。我不要虎子赔新的,我就要虎子当面给玥玥道歉,并且,”她加重了语气,“保证以后不抢东西!”
李嫂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沈念安这番话,不疾不徐,却句句在理,堵得她那些“小孩子闹着玩别计较”的托词全说不出口。
周围几户人家似乎也被这动静吸引,有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她脸上挂不住,狠狠瞪了一眼缩在门边不敢出声的虎子,粗声粗气地吼道:“愣着干啥!还不快给妹妹道歉!把娃娃拿回来!”
虎子被他妈吼得一哆嗦,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低着头,蚊子哼哼似的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扭头就往屋里跑。
“大声点!没吃饭啊!”李嫂子在后面又吼了一声,算是给自己找补点面子。
沈念安没再理会李嫂子,弯腰重新抱起霍玥。
霍玥经历了刚才的惊吓和大哭,此刻小身子还在微微发颤,小脸埋在沈念安颈窝里,滚烫的泪水濡湿了她的衣领。
沈念安一手稳稳地托着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又柔又缓,像在哄一个易碎的梦:“玥玥乖,不哭了啊。你看,坏蛋虎子道歉了,娃娃阿姨也会帮你修好的。我们回家,阿姨保证,把娃娃修得漂漂亮亮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坏过,好不好?”
也许是怀抱太过安稳,也许是这轻柔的承诺带着魔力,霍玥抽噎着,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沈念安近在咫尺的脸庞。
新妈妈的怀抱很暖,声音很软,她为自己“战斗”的样子,像故事里保护小公主的骑士。
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感和委屈交织着冲上心头,她小嘴一瘪,带着浓重的哭腔,含糊又无比清晰地喊了出来:
“新妈妈……娃娃疼……呜呜……”
这一声“新妈妈”,像一颗小小的石子,猛地投入沈念安的心湖,激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抱着霍玥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眼眶瞬间涌上一股酸涩的热意。
她没说话,只是把脸颊轻轻贴在霍玥汗湿的额发上,抱着她,一步步走回那个属于她们的小院。
回到屋里,沈念安把霍玥放在凳子上,倒了点温水给她喝。
霍玥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大眼睛还红红的,却一直追随着沈念安的身影。
沈念安找出针线簸箩——从后勤处领的,一个不知道跟了多少个主人,用了很多年、边角都磨得发亮的旧藤编小筐。
她拿出最细的针,挑了和娃娃裙子颜色最接近的蓝线,还有一小块同样质地的蓝色碎布头。
她坐在窗边的光亮处,将娃娃断臂处参差的布边仔细地修剪整齐,又把断臂接口处同样处理干净。
然后,她穿针引线,指尖翻飞,动作又快又稳。
针脚细密地穿过两层布料,将断臂严丝合缝地重新接合在娃娃的肩膀上。
最后,她又用那块蓝色碎布头,巧妙地剪出一朵小小的、五瓣的花形,仔细地缝在接缝处,既完美地遮盖了缝合线,又给娃娃添了一抹别致的装饰。
整个过程,霍玥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里却充满了期待和一点点崇拜。
“好了,玥玥你看。”沈念安把“手术”成功的娃娃递过去。
霍玥迫不及待地接过她的伙伴。断臂接上了,严丝合缝,几乎看不出痕迹。
手臂上还多了一朵漂亮的蓝色小花!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小手轻轻抚摸着那朵小花和接好的手臂,小嘴咧开,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泪花的笑容。
她把娃娃紧紧抱在怀里,小脸蹭着娃娃柔软的布料,甜甜地、清晰地又叫了一声:“新妈妈!”
沈念安的心,被这一声呼唤彻底泡软了。她伸手,温柔地揉了揉霍玥细软的头发。
就在这时,后院通往院子的那扇木门边,一个小小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霍铮不知何时回来了,他手里攥着一把刚从后院拔的、准备喂弟弟玻璃罐里小虫子的青草。
他站在门框的阴影里,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像凝固的冰,死死地钉在霍玥抱着娃娃、依赖地偎在沈念安腿边的身影上,钉在霍玥仰着小脸、笑容灿烂地喊着“新妈妈”的画面上。
他手里的青草被无意识地攥紧,翠绿的汁液从指缝间慢慢渗出,染绿了他小小的手指关节。
他紧抿着唇,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震惊,有困惑,还有一种被尖锐的刺扎中、混合着被抛弃感的强烈刺痛,沉沉地坠在他稚嫩的心底。
他猛地一转身,攥着那把揉烂的青草,像只受伤的小兽,头也不回地冲回了后院那片半人高的荒草丛里,瞬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