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个烧透的炭球,沉沉地坠向西边连绵的屋脊,给灰扑扑的军区大院镀上了一层倦怠的金红。
土路尽头那个新分的独立小院里,沈念安正跟一口呛人的土灶较劲。
厨房窄小,只容得下她和一口黑黢黢的铁锅。
灶膛里的柴火半湿不干,光冒烟不见旺火,浓烟带着湿木头特有的闷涩气味,一股脑儿从灶口涌出来,熏得她眼泪直流,忍不住侧过头咳嗽了几声。
几缕散落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也沾上了点点烟灰。
她手忙脚乱地用烧火棍捅了捅,火星子懒洋洋地蹦跶两下,又奄奄一息。
“呼……”沈念安直起发酸的腰,抹了把脸,看着瓦盆里那团倔强的面疙瘩。
水似乎放多了,面糊稀塌塌的,筷子搅下去几乎感觉不到多少阻力。
她犹豫了一下,又咬咬牙,狠狠心往里撒了一小把珍贵的白面,手腕用力,筷子在盆沿上敲出笃笃的闷响,试图把它们搅成更凝聚的小块。
煤油灯昏黄跳动的火苗,把她专注又带着点焦灼的侧影,摇晃着投在糊了新窗户纸的土墙上。
主卧的门框边,探出半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霍玥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娃娃,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怯生生地望向烟雾缭绕的厨房。
新地方很陌生,这个新阿姨也很陌生,空气里弥漫的烟味有点呛人。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抠着娃娃的裙子,身体紧紧贴着门框,像一只随时准备缩回壳里的小蜗牛。
锅里终于发出了“滋啦”的声响,一点可怜的猪油滑下去,迅速融化、冒泡。
沈念安赶紧把搅得马马虎虎的面糊糊倒进去,热油遇到冷水汽,猛地腾起一片更浓的白雾,裹着面食下锅特有的焦香,瞬间冲淡了烟熏火燎的气息。
香气像长了脚,顽强地穿透烟雾,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钻进小小的院落,混入夏夜微凉的空气中。
“小铮、嵘嵘、玥玥——”沈念安的声音带着点被烟呛过的微哑,努力拔高,试图盖过灶膛里柴火噼啪的细响,“洗洗手,准备吃饭啦!”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进院子里。
霍铮正蹲在前院连廊转角处,拿着一根小树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转角缝隙里顽强钻出的几根杂草。
听到喊声,他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厨房门口弥漫的白汽,又漠然地垂下眼皮,继续戳弄草根,仿佛那草里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霍嵘则趴在不远处一块相对平整的泥地上,小脸几乎贴到地面,玻璃罐放在一旁,罐口敞着。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几只正奋力搬运一小块不知名食物残渣的蚂蚁,嘴里还无声地模仿着昆虫振翅的“嗡嗡”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微观世界里。
唯有门框后的霍玥,小鼻翼翕动了几下。
那股带着油香和麦香的、热乎乎的食物气息,像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挠了挠她空瘪瘪的小肚子。
“咕噜噜……”一声清晰又绵长的腹鸣,在安静的门口突兀地响起。
霍玥吓了一跳,小脸瞬间涨红,下意识地把娃娃抱得更紧,挡住了自己的肚子,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声“叛变”的呐喊堵回去。
她心里对这个烟雾里忙碌的身影还是有点怕,陌生的环境让她本能地想要退缩。
可那香气,热腾腾的,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定的力量,顽固地钻入她的鼻腔。
她的两只小脚丫,仿佛突然间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听从大脑里那个“躲远点”的指令。
左脚蹭着粗糙的地面,往前挪动了一小步,粗糙的沙砾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右脚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往前蹭了一点点。身体微微前倾,像被那香气无形的线牵着,一点一点,蹭着门框,挪到了厨房敞开的门口。
她停在门槛外,小手扒着门框,探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灶台上那口热气腾腾的铁锅,小鼻子用力地吸着气。
沈念安正用锅铲小心地搅动着锅里的疙瘩汤,防止粘底。
金黄色的面疙瘩在乳白色的汤水里沉沉浮浮,点缀着几片翠绿的野菜叶,是她下午在院墙根扯的马齿苋。
她舀起一小勺,吹了吹,自己尝了尝咸淡。一抬眼,正对上门口那双怯生生却写满了渴望的大眼睛。
四目相对,霍玥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缩回脖子,只留下门框边迅速消失的半个小脑袋。
沈念安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心底那点因手忙脚乱而生的烦躁,被这小动物般的窥探悄然驱散了些许。
她没说什么,只是把疙瘩汤盛进几个粗瓷大碗里,稳稳地端到了客厅那张旧方桌上。
“来,吃饭了。”她招呼着。
霍嵘第一个被食物的香气彻底从蚂蚁王国拽了回来,他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桌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对他来说略高的凳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疙瘩汤,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霍铮慢吞吞地走过来,爬上自己的凳子,坐得腰背挺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他没有立刻动筷,只是抬起眼皮,目光沉静地落在沈念安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审视,似乎在判断这顿饭的“安全系数”。
霍玥磨磨蹭蹭地挪到桌边,在沈念安帮她拉开的凳子上坐下。
碗对她来说有点大,她两只小手捧住碗沿,鼓起粉嫩的小腮帮,对着碗里吹气,试图吹凉一些。
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小口温热的汤汁,舌尖尝到一点油润的咸鲜和面食的麦香,她的大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落进了两颗小星星。
她又忍不住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一眼正在帮霍嵘把勺子摆正的沈念安。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微妙。
霍嵘吃得呼噜作响,小脑袋都快埋进碗里,额前的碎发沾上了点点面糊也浑然不觉。
霍铮则吃得极其斯文,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只是那目光时不时地、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掠过沈念安的手、她的脸、她给霍嵘擦嘴的动作。
霍玥捧着她的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吃着软糯的面疙瘩。
她不再偷看沈念安,只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着,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食物。
那碗简单的疙瘩汤,似乎有着奇妙的安抚力量,让她紧绷的小肩膀,在食物的温热里,一点点放松下来。
晚饭结束,天已彻底黑透。煤油灯被移到客厅的方桌上,晕开一团暖黄的光圈。
沈念安开始收拾碗筷。油腻的碗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刚把碗摞起来,就感觉身后有个小小的存在感。
一回头,霍玥正抱着她的布娃娃,站在一步之外,仰着小脸看着她,大眼睛在灯光下像浸了水的黑曜石。
沈念安对她笑了笑,端着碗走向厨房门口的水桶。
霍玥就像一条设定好程序的小尾巴,抱着娃娃,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沈念安弯腰打水洗碗,哗啦啦的水声响起。霍玥就站在厨房门口,小小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在院子里,安静地看着。
收拾完厨房,沈念安拿着扫帚清扫客厅地上的食物碎屑。
霍玥的小尾巴功能再次启动,她走到哪里,那个抱着娃娃的小身影就跟到哪里,不帮忙,也不捣乱,只是沉默地、固执地跟着。
扫到客房门口(她和霍玥的卧室),沈念安进去整理白天匆匆铺下的被褥,把皱褶抚平。
霍玥就跟着走进来,坐在已经铺好的褥子一角,垂着小腿,低头摆弄着娃娃的小辫子,偶尔抬眼看看沈念安忙碌的背影。
沈念安提着空水桶要去前院外面的水井打点水备用。
刚走出客厅门,踏上连廊的青砖,霍玥也立刻抱着娃娃跟了出来。
夜风带着凉意吹过空旷的院子,草丛里传来不知名小虫的唧唧鸣叫。
沈念安站在井台边,费力地压下吱呀作响的压水井手柄,冰凉的井水哗哗地注入桶中。
她直起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下意识地回头。
透过大开的院门,只见霍玥小小的身影正站在连廊投下的那片暖黄光晕的边缘,夜风吹起她细软的额发。
她似乎被沈念安突然回头的动作惊到,抱着娃娃的小手紧了紧,长长的睫毛飞快地扑闪了两下,迅速低下头,把半边小脸埋进娃娃柔软的布料里,只露出一只泛着点粉红的耳朵尖。
那只没被娃娃挡住的小手,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揪着娃娃身上那件旧裙子的衣角,布料被揪起又松开,留下细小的褶皱。
沈念安的心尖像是被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又暖又涩。
她没说话,只是提起沉重的水桶,转身往厨房走。身后,那细碎轻巧的脚步声,又执着地跟了上来。
昏黄的煤油灯光透过新糊的窗户纸,朦朦胧胧地映在连廊的青砖地上。
沈念安提着水桶走过,她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紧跟在后面的,是另一个更小、更模糊的影子,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什么小东西的形状,安静地、亦步亦趋地贴着那个高挑的影子移动。
连廊另一头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青砖台阶上。
霍铮没有回房,他沉默地看着厨房窗户透出的那片昏黄光晕,也看着光晕里那两个一前一后移动的影子。
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映着月光的眼睛里,映着那对形影不离的影子,翻滚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困惑,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细微却尖锐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