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张的自行车轮子碾过最后一段还算平整的石子路,拐进一条明显狭窄、坑洼不平的土道时,车把狠狠颠簸了一下,后座上抱紧霍玥的沈念安差点被颠起来,霍玥“呀”了一声,小脸埋进她怀里。

“沈同志,对不住对不住!”小张赶紧捏闸,单脚支地稳住车,“就快到了,前面就是后勤处分给你们的院子。”

沈念安抱着霍玥下车,抬头望去。霍铮已经自己从前面的横杠跳下,绷着小脸,警惕地打量四周。霍嵘抱着他的宝贝玻璃罐,紧紧贴着哥哥。

入眼是军区大院最边缘的地带,土路两边是半人高的荒草,一直延伸到远处斑驳的围墙。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腐败的潮湿气味。顺着小张指的方向,一座孤零零的平房小院立在土路尽头,像被遗忘的角落。

院墙是低矮的土坯,漆皮剥落得厉害,院门是两扇旧木门,半开着,露出里面同样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

院门外那条所谓的路,更是惨不忍睹,深深的车辙印积着浑浊的泥水,可以想见一场雨后的泥泞难行。

“这地方……安静。”沈念安努力挤出个笑,试图给孩子们一点安慰,也给自己打气。

霍铮抿着嘴没说话,眼神锐利得像小刀子,刮过破败的院墙和泥泞的道路。霍嵘往哥哥身后缩了缩,抱紧了怀里的玻璃罐。

“嗐,安静是安静,”小张推着车往院门走,语气有点讪讪,“就是……没通自来水,得靠院子外面的那口井。路嘛,你也瞧见了。之前几家分到这儿的都不乐意要,嫌偏嫌麻烦,一直空着。这不,筒子楼实在没空房了,后勤处就把这最大的院子给师长了,好歹地方宽敞。”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确实“大”得超出了沈念安的预期。

前院不算规整,但面积不小,靠院墙一角外面立着一口老旧的压水井,铁锈斑斑的手柄沉默地垂着,像个倔强的老兵。

最让她心动的,是房子前面那个宽敞的连廊!木结构的廊檐伸出来,柱子粗壮,廊下地面铺着还算齐整的青砖,宽度足够摆下小桌小凳。

阳光透过廊檐缝隙洒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微风拂过,带着野草的气息。

几乎是在看到的瞬间,沈念安眼前就铺开了一幅画面:一个画架静静立在廊下,调色板搁在旁边的小凳上,风拂过画纸,颜料的气息混着草木香……这念头像一束光,刺破了眼前荒凉带来的阴霾。

“这个廊子好!”她忍不住轻声赞叹,眼底有光。

小张也笑:“是呢,这连廊是这房子顶好的地方了,夏天乘凉、雨天避雨都方便。”

推开房子中间那扇沉重的双开木门,一股久未住人的尘土味扑面而来,但并不算太阴冷。

客厅方正,光线尚可。

左边一间是书房,靠墙一面大窗户,直接对着外面的连廊和前院,视野极好。

沈念安几乎能想象坐在窗边看书时,抬眼就是绿意和阳光的惬意。

客厅右边靠墙放着一张旧方桌,几把凳子,算是饭厅。

再过去,用半堵矮墙隔出一个小厨房,灶台空着,但墙上也开着一扇不小的窗户,光线充足。

穿过客厅,后面连着两间房。

靠后门这间稍小,空荡荡的,沈念安打算给霍铮和霍嵘做儿童房。

隔壁一间稍大些,同样空空如也,窗户对着后院,她计划自己带着霍玥住这里。

书房后面,正对着儿童房门的,是主卧。

推门进去,沈念安微感意外。

一张结实的双人木床靠墙放着,铺着半新的军绿色床单。

一个刷着黄漆的大衣柜,一张带着镜子的梳妆桌,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甚至床上还叠着几床厚实的新被褥。

这条件,比她想象中好了太多,显然是霍沉舟提前安排过。

主卧和儿童房之间有条窄窄的走廊。

推开走廊尽头那扇木门,眼前豁然开朗——后院比前院更大!

只是荒芜得更彻底,杂草疯长得足有半人高,在风里摇晃,像一片绿色的海洋。

角落里,一个用红砖简单垒砌的小房子,上面搭着石棉瓦顶棚,便是厕所了。

厕所周围也全是荒草,散发着泥土和植物的原始气息。

“哇,好大的草地!”霍嵘的眼睛瞬间亮了,盯着那些草丛,仿佛看到了无数未知的昆虫乐园,抱着玻璃罐就想往里冲。

“嵘嵘!”霍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弟弟的后衣领,板着小脸,“有蛇!虫子咬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霍嵘吓得立刻缩回脚,抱紧罐子,躲到哥哥身后。

霍玥则紧紧攥着沈念安的衣角,仰着小脸,小声问:“安安阿姨,我们以后…住这里吗?”声音里带着怯生生的不确定。

“嗯,玥玥,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沈念安蹲下来,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暖可靠。

小张把那个装着孩子们简单衣物的蓝布包放在主卧床上,搓着手,带着歉意:“沈同志,东西放这儿了。师长下午还有个重要会议,我得赶紧回去。后勤处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您随时可以去领基本的生活用具,锅碗瓢盆那些。缺的家具,床、衣柜书桌,都可以领,若是没有合适的尺寸,您登记一下需求,他们会安排木匠定做,不过可能得等些日子。您看……”

沈念安心里明白,从这一刻起,这个家和这三个孩子,就真真正正交到她手上了。她压下那点刚冒头的无措,点点头:“麻烦张同志了,这里交给我吧,你放心。”

送走小张,院门吱呀一声关上,偌大的院子瞬间只剩下她和三个孩子。空气似乎都安静了几分。

沈念安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三个小家伙说:“霍铮,霍嵘,霍玥,你们先在院子里玩一会儿,小心点,别靠近院长外面的水井,也别去后面太高的草里。霍铮,你是大哥哥,看着点弟弟妹妹,好吗?”

霍铮没吭声,但绷着小脸点了点头,算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霍嵘立刻蹲在前院相对平整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队搬家的蚂蚁。

霍玥挨着霍铮站着,小手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角。

沈念安拿起霍沉舟给她的证明文件,匆匆赶往后勤处。

排队、登记、签字,一番周折,终于领到了一套沉甸甸的“家当”:床、书桌、衣柜领了一套,她和霍玥房间的。

可霍铮和霍嵘的儿童房怎么办?只有一间,放两张单人床,那房间就挤满了,书桌衣柜根本没地方塞。

她边领东西边琢磨,眼前忽然一亮——上下床!

对,就是那种上下两层的木床!床下还能放些杂物箱。

两张床并排放太占地方,上下铺就能省出一大块空间。

靠墙放好上下床,对面就能并排放下两张小书桌,床的两侧再各放一个小衣柜,空间利用刚刚好!虽然得定做要等,但这绝对是最好的办法。

她在后勤处登记了这个需求,要三五天才好。

还有一大堆日用品:一口沉甸甸的铁锅,一个轻巧些的铝锅,几个粗瓷的大碗小盘,几双竹筷子,一把锅铲,一把厚背菜刀,一个崭新的白铁皮水桶,两个搪瓷脸盆(一个印着红双喜,一个印着牡丹花),一块土黄色的肥皂,一包火柴,还有一盏擦得锃亮的玻璃罩煤油灯。

后勤处一位面善的中年女干事一边帮她清点,一边好心提醒:“沈同志,听说你家分的是西头那个‘大破院’?那房子空得久,窗户纸都破得不像样了,晚上灌风冷得很,还进蚊子。喏,这卷窗户纸和这小桶浆糊你拿着,赶紧糊上,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说着,把一卷厚实的毛头纸和一小桶散发着米浆气味的浆糊塞到她手里。沈念安心里暖暖的,连声道谢。

床、书桌等大件,后勤处会安排人送到家。

抱着这一堆叮当作响的“家业”往回走,沈念安的脑子也没闲着。客房的床有了,今晚她带着霍玥有地方睡觉了。

霍铮和霍嵘两人晚上就住主卧吧!

刚走到自家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霍玥带着哭腔的喊声:“安安阿姨!安安阿姨!” 声音又急又怕。

沈念安心里咯噔一下,抱着东西加快脚步冲进院子。

只见霍嵘站在院子中央,小脸憋得通红,两条小腿紧紧夹着,身体不安地扭来扭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

霍铮站在他旁边,眉头紧锁,小手想去拉弟弟又不知如何是好,脸上难得地露出几分无措。

“嵘嵘,怎么了?”沈念安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

霍嵘看见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带着哭腔小声哼哼:“……厕所……想去……后面黑……”他指了指后院厕所的方向,小脸上满是恐惧。

沈念安立刻明白了。那旱厕孤零零在后院角落,四周都是半人高的荒草,对于一个五岁且胆小的孩子来说,确实像藏着怪兽的黑洞洞。

“别怕!阿姨带你去!”沈念安二话不说,几步上前,一把拉起霍嵘汗津津的小手,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

她牵着他,快步穿过那条小走廊,推开后院门,直奔角落的厕所。

她先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探头快速扫了一眼(还好,里面虽然简陋,但不算太污秽),然后退出来,守在门口,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嵘嵘不怕,阿姨就在门口守着你,一步也不走开。里面没有大灰狼,也没有吓人的虫子,快去吧。”

霍嵘犹豫了一下,看看沈念安确实稳稳地站在门口,才吸吸鼻子,飞快地钻了进去。

很快,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霍嵘低着头走出来,小脸虽然还红着,但明显轻松了,裤带已经自己系好了。

沈念安没多说什么,只是自然地伸出手。霍嵘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了她温热的掌心里。往回走的路上,他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但沈念安听清了:“谢谢……阿姨。”

沈念安嘴角弯了弯,停下脚步,蹲下身,帮他把蹭在衣襟上的一点草屑轻轻拍掉,顺便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嵘嵘真棒,能自己系裤带了。以后想去厕所,别憋着,大声喊阿姨,或者喊哥哥陪你去,记住了吗?” 霍嵘飞快地抬眼看了她一下,又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前院,沈念安开始对付那些破窗户。她搬来凳子,用破布擦干净窗棂上厚厚的积灰,把后勤处给的毛头纸按尺寸裁好,用刷子蘸着米浆,仔细地糊上。

一层新纸覆盖住破烂的旧窗,光线透过洁白的毛头纸变得柔和,屋子里的光线似乎都明亮温暖了几分。

霍玥好奇地凑过来,仰着小脑袋看沈念安站在凳子上忙活。

“糊上新的窗户纸,”沈念安一边小心地抹平纸上的褶皱,一边轻声对霍玥说,“晚上风就吹不进来了,小虫子也飞不进来了,屋里就暖和了,玥玥睡觉就不怕冷了。”

霍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眼睛看着变得白亮亮的窗户。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给荒芜的前院和古朴的连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沈念安终于糊好了主卧、书房和客厅的窗户,累得腰酸背痛。

她站在连廊下,看着那温暖的光线,疲惫中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

霍铮不知何时坐在了连廊下的青砖台阶上,抱着膝盖,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望着远处围墙外更广阔的田野和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侧脸线条在夕阳里显得有些倔强的落寞。

霍嵘则蹲在离哥哥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罐的盖子打开,将里面几只探头探脑的小甲虫轻轻倒在草丛边缘,看着它们飞快地爬走,钻进草叶深处。

霍玥抱着她那个被沈念安擦干净的布娃娃,安静地坐在霍铮旁边的台阶上。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没有哭闹,没有争吵,孩子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虽然依旧没有主动靠近她,但那份紧绷的、明显的抗拒似乎淡去了不少。

沈念安看着这片属于自己的、虽然简陋破败却充满无限可能的“大院子”,看着连廊那坚实古朴的轮廓,心里那份要把日子过好的决心,如同脚下的青砖,被夕阳晒得更加坚实滚烫。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拉开帷幕。

霍铮心里那道厚厚的冰墙该如何融化?

霍嵘的胆子要怎样一点点练大?

霍玥能否真正把她当成依赖的“阿姨”?

后院那片望不到头的荒草何时才能变成生机勃勃的菜园?

还有通往院子外面的那口每天都要吱呀作响的压水井,那下雨就成烂泥塘的土路……

目光落在连廊投下的那道长长的、宁静的影子上,沈念安仿佛又看到了画架静静立在那里的模样。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纸屑,转身走向那个只有一口铁锅的小厨房。

该准备一家人的第一顿晚饭了。她掀开米缸盖子,里面是后勤处领粮本时顺便买的几斤小米和一点点白面。

她拿出那个崭新的白搪瓷盆,舀出小半碗白面,又加了些凉水,手指在微凉的面粉里搅动,心里盘算着是做疙瘩汤,还是干脆烙几张简单的面饼?孩子们会喜欢吗?霍沉舟……今晚会回来吃饭吗?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收尽,小院的暮色渐渐弥漫上来。厨房的窗户纸是新糊的,透出一点朦胧的暖黄光晕,映着沈念安在灶台前低头和面的身影。

院子里的三个孩子,依旧在各自的角落,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崭新的搪瓷盆里,稀软的面糊被一双手耐心地搅动着,发出粘稠而单调的声响,在这空旷初临的家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